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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罗丽妲这样莽撞从事,在以前,一定会受到他的批评,不过今天他却没有一点点这样的想法。实际上,对她的越轨行为,他在惊奇中还掺杂着一些敬佩之情,佩服她很有勇气。而且他想到在所有人当中,只有他和罗丽妲对戈拉受辱真正感到气愤,还禁不住有些得意呢。

  他们这次对社会公开挑战,两人之中只有毕诺业不会遭到任何不愉快的后果,但罗丽妲却不免会在未来漫长的日子里尝到苦果。毕诺业认为罗丽妲一向反对戈拉,这种想法有多奇怪呀。他愈想,就对罗丽妲嫉恶如仇、坚持自己的信仰、并且很有胆略的性格愈加敬佩——到后来,连自己的感情都控制不住了。他觉得罗丽妲过去看不起他,认为他缺乏坚持信念的勇气和力量,这是对的。他不能为了追求自己认为正确的道路,果断地把亲友的赞美和责备一概置之不理。为了怕得罪戈拉,或者怕戈拉说他软弱,他完全隐瞒了自己真实的看法,然后用巧妙的论据欺骗自己,使自己相信戈拉的观点就是自己的观点。

  他认识到罗丽妲的独立思考能力比自己高得多,因此对她十分尊敬。过去,他经常对她发生误解,心里埋怨她,现在迫切希望得到她的谅解——但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今天,罗丽妲的勇敢行为在她周围发出一片光辉,他在这片光辉中看到女人美妙的形象,使他感到确实没有虚度此生。

  【第三十章】

  他们一到加尔各答,毕诺业就把罗丽妲送到帕瑞什先生家。

  在他俩这次同乘一条轮船之前,毕诺业弄不清他对罗丽妲的真正感情。他心里充满了和她不同的见解。每天看见她,心里琢磨的主要是怎样和这个野姑娘和平共处。苏查丽妲像金星一样在毕诺业生命的地平在线升起,放射出女人纯洁温柔的光辉,他意识到他的天性怎样在这种美妙的现象所带来的欢乐中得到发展,趋于完善。可是别的星星也升起来了。他已经记不清楚宣告光明即将到来的第一颗星星是什么时候重又消失在地平线下的。

  从叛逆的罗丽妲踏上船的那一剎那,毕诺业就对自己说:“现在罗丽妲和我两个人肩并肩地站在一起反抗整个社会了。”他忘不了这个事实:罗丽妲遇到困难,便离开了一切人,前来找他,和他在一起。不管她有什么理由,什么目的,反正毕诺业在罗丽妲心目中不再是一般的人了,这是十分明显的。他一个人在她身边,事实上也是唯一的一个。她所有的家人全都离得很远,而他却在她身旁,这种亲密的感觉使他心房颤动,就像充满雷电的乌云在雷鸣前颤动一样。

  罗丽妲晚上回船跄睡觉去了,毕诺业觉得难以成眼,便脱下鞋子,很轻地在甲板上来回踱步。在旅途中实在没有必要守卫着罗丽妲,但落在他头上的新奇而又意想不到的责任所带来的任何快乐,毕诺并都不愿放弃,于是便主动地担负起这个不必要的守夜任务。

  无比深沉、漆黑一片的夜晚,万里无云、星光灿烂的天空。岸边树丛连在一起像一个坚固的黑色柱础支撑着头上的天空。下面,湍急的河水在宽阔的河中默默地流淌。罗丽妲在这一切景物当中酣然入睡。事情——只不过是罗丽妲无比信赖地把她美丽宁静的睡眠交托给他——再没有别的了,毕诺业把这个托付作为一切礼物中最贵重的来接受,经心地守卫着她。

  身旁没有父亲、母亲,也没有什么亲戚,可是罗丽妲能够把她美丽的身体交给这张陌生的床,无忧无虑地安睡;她的胸脯随着睡眠的诗一般的节奏上下起伏。梳得很整齐的头发没有一点点散乱。充分表达出女性温柔的一双柔软的纤手,毫无顾虑地、懒洋洋地放在床单上,她那双不知疲倦的轻快的脚终于像节日的音乐刚刚奏完尾声一样静止下来了——这就是毕诺业心里的一幅图画。

  天上繁星点点,罗丽妲藏在寂静的黑夜里,就像一颗藏在贝壳里的珍珠。这无比完美的休憇,今天晚上在毕诺业看来,全世界再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了。“我醒着哪!我醒着哪!”这些话,有如胜利的号角,从毕诺业觉醒了的男性心中涌现出来,当中还掺杂着守望宇宙的、永世不眠的牛郎星无声的叮嘱。

  然而还有一个念头:“今天晚上,戈拉被关在牢里!”毕诺业一向是和他的朋友同甘苦共患难的——今天这还是第一次例外。他知道得很清楚,像戈拉这样一个男子汉,坐牢不算什么真正的苦难。不过从头到尾,在戈拉生活的这个重要的插曲里,毕诺业始终没有在他的朋友身旁,没有参预这件事。由此产生的空隙,在他们这两条分开的生活河流重新汇合的时候,能够填满吗?这意味着他们珍贵而永恒的友谊宣告结束了吗?

  这样,黑夜慢慢消逝了,毕诺业感到既满足又空虚,他无可奈何地站在创造与毁灭的交叉点,呆呆地凝视着茫茫的黑夜。

  出租马车在帕瑞什先生家门口停下、罗丽妲下车的时候,毕诺业看见她微微颤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实际上,直到现在,她对自己所做的这件大胆反抗社会的事,性质有多严重,还没有足够的估计。她很清楚父亲是不会骂她的,正因为这样,他的沉默就比什么都可怕。

  毕诺业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怎样做才对,为了试探一下,如果留在那儿,她会不会更不舒服,便迟疑地说:“我想,我最好还是走吧。”

  “不,不,请进来见见我爹。”罗丽妲连忙回答。

  她的话包含着热切的希望,这使毕诺业心里感到很高兴。那么,仅仅把她送回家,他的任务还没有完成。由于这一次突然发生的事情,他的一生已经被一条特妹的带子和罗丽妲的连在一起了,他觉得现在他必须更坚定地站在她身旁。毕诺业想到罗丽妲认为他可以依靠,心里十分感动,他觉得彷佛她已经拉住他的手,要求他支持。要是帕瑞什先生因为罗丽妲做了鲁莽的、不合规格的事而发了火,他就应该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一个人承担所有的责备,像一副盔甲那样把她保护起来,不让她受到责骂。

  不过毕诺业并不知道罗丽妲心里是怎么想的。她并不要毕诺业做她的盔甲。为什么要挽留他,真正的原因是她一向不喜欢隐瞒,现在她要帕瑞什先生详详细细地了解她到底干了些什么。不管她父亲做出什么判决,她都愿意一个人担当。

  从清晨起,她便生了毕诺业的气。她知道这毫无道理,但奇怪的是,这更使她生气。

  在船上的时候,她的心境是不一样的。她从小就爱发脾气,因而往往会做出一些蠢事。但这一次的越轨行动,确实是十分严重的,里边牵连着毕诺业,事情就更难办了。可是,另一方面,她心中也暗暗得意,就像做了一件违禁的淘气事儿。

  这样和一个相当陌生的人一起出走,彼此之间又没有隔着家庭和社会的屏幕,两个人这样接近,的确会造成一个令人担忧的严重局面;不过毕诺业审慎的天性给这事盖上了一层纯洁的保护面纱,罗丽妲看到他如此稳重,心里觉得很快乐。现在的这个人很难说是以前的毕诺业了。从前,他和他们一起嬉笑玩乐,有说有笑,甚至对仆人也是很随便的。现在他可以借口照顾她,很容易跟她接近,却小心翼翼地和她保持一段距离,结果他倒反而更加贴近她的心了。

  那天晚上,这些想法使她在船舱里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最后,她彷佛觉得黑夜已经过去,黎明即将到来了,便轻轻地打开船舱的门,悄悄地往外看。曙光是快要来临了,但露水很重的黑夜依然笼罩着河岸和岸边的两行树木。清风徐来,吹皱了平静的河水,下面轮机房里传来隆隆的机器声,预示着第二天的工作就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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