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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罗丽妲从船舱出来,正要朝前甲板走去,突然,发现毕诺业裹着披巾,在一张甲板躺椅上睡着了。她想他一定整夜地守卫着她,心里不由得怦怦跳动——他离她这么近,却又这么远!她连忙踉踉跄跄地溜回船舱,站在门口,凝视着毕诺业;只见他在朦胧陌生的景色中酣睡——他的形象在她眼里逐渐变成了守望世界的群星的中心了。

  看着,看着,她的心感到难以形容的甜蜜,她的眼睛充满了泪水。彷佛她爹教她礼拜的天神今天降临了,伸开双臂为她祝福。在这个神圣的时刻,即将来临的曙光和渐渐离去的黑暗在寂静的河岸上、密林的浓荫里第一次秘密相会。神妙的、迷人的七弦琴的乐声响彻了这个广阔无边、星光闪烁的宇宙大厅。

  毕诺业的手在梦中突然动了一下,罗丽妲立刻缩到房里,关上门,躺在床上。她手脚冰凉,很久很久她的心都还在狂跳。

  黑暗逐渐消失,轮船开动了。罗丽妲梳妆之后,走出船舱,站在甲板的栏杆前面。毕诺业被轮船的汽笛声吵醒,两眼望着东方,等待着黎明出现的第一道霞光。

  他看见罗丽妲走到甲板上来,便站起来想回到船舱里去。这时罗丽妲向他问好,并且说:“昨天晚上你恐怕没有睡好吧。”

  “噢,睡得还可以。”毕诺业回答。

  在这以后,两个人都感到无话可说了。

  曙光把河岸竹丛上的露珠照得闪闪发光。他俩从前都没有看到过这样的黎明景色。曙光也从来没有让他们这样感动。他们第一次认识到天空并不是空空洞洞的,而是充满了无声的喜悦,凝视着每一件新生事物。他们的意识受到了这样深的激励,甚至感到自己和激励宇宙的伟大意识有了密切的接触。因此,两个人都说不出一句话。

  轮船到达加尔各答了。毕诺业雇了一辆出租马车,让罗丽妲坐在车里,自己坐在车夫旁边。马车在加尔各答的街上行驶时,罗丽妲的心情突然变了,变得不高兴了,谁说得清这是怎么回事呢?在十分困难的情况下,毕诺业竟和她同乘一条船,而且深深地卷入她的生活里,现在却又把她送回家,就像是她的监护人;这些都沉重地压在她的心上。如果由于形势,毕诺业得到了支配她的权利,在她看来,这是无法忍受的。情况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为什么她一回到日常生活,昨天晚上的音乐就马上停在一个这样刺耳的音符上呢?

  因此,在他们到达她家门口时,毕诺业说:“我想,我最好还是走吧!”的时候,她就感到更加生气了。他以为她怕和他一起去见父亲吗?她要非常明白地表示她一点儿也不觉得羞耻,而且随时都可以把一切全都告诉她父亲。所以她不能让毕诺业到了家又溜走,彷佛她真犯了罪似的。她希望把自己和毕诺业的关系弄得像以前一样清清楚楚;她不愿意让昨天晚上的幻象和犹豫心理在光天化日之下继续存在,让毕诺业看不起她。

  【第三一章】

  萨迪什一看见毕诺业和罗丽妲便跑到他们当中,一手拉着一个说:“苏查丽妲到哪儿去了?她没有回来吗?”

  毕诺业用手摸摸口袋,又四面看看,“苏查丽妲,”他大声喊道,“是呀,她上哪去了?天呀,她丢了!”

  “别瞎说了,”萨迪什喊道,推了毕诺业一下,“罗丽妲姐姐,请你告诉我她在哪儿?”

  “苏查丽妲明天回来。”罗丽妲回答,说完她就要到帕瑞什先生屋去。

  萨迪什想把他们拉走,说:“来,你们看看谁来了。”

  但罗丽妲把手抽开说:“别给我们捣乱,我要去找爹。”

  “爹出去了,”萨迪什告诉她,“要很晚才回来。”

  毕诺业和罗丽妲听了都松了一口气。

  “你刚才说谁来了?”罗丽妲说道。

  “我才不告诉你呢!”萨迪什说,“毕诺业先生,你猜猜看,看你能不能猜着。你永远猜不着的,我敢说,永远猜不着!”

  毕诺业提出各种各样不可能猜着的名字,比如纳瓦布·苏拉玖道拉、纳巴克里什纳国王、甚至南达库玛尔等等。毕诺业每说一个名字,萨迪什就用尖嗓子说“不对”,还提出无可争辩的证据说明这样的客人不可能到他们家来。毕诺业虚心承认失败,说:“不错,不错,我忘记纳瓦布·苏拉玖道拉在这个家里会觉得很不方便。不过,让你姐姐先去探探险,然后,如果有必要,你再来叫我。”

  〔①纳瓦布·苏拉玖道拉:(一七三三~一七五七),孟加拉国的一个藩王,曾反抗英国的统治,收复加尔各答,一七五七年被害。〕
  〔②南达库玛尔:苏拉玖道拉手下的一个将领,于一七七五年在反英斗争中被害。〕

  “不,你们俩得一起来!”萨迪什坚持说。

  “我们到哪一间屋子去?”罗丽妲问道。

  “顶楼。”萨迪什说。

  在屋顶平台的一个角落里,有一间小屋子,屋子南边有一个用来挡风雨和遮阳光的斜阳台。他们顺从地跟着萨迪什上楼,看见在斜阳台下面,有一个戴眼镜的中年妇女坐在一张小草席上看《罗摩衍那》,眼镜架子有一边断了,用绳子代替,挂在耳朵上。她看起来有四十五岁左右。她前面的头发已经相当稀薄,可是脸色红润,面孔仍然丰满得像一个熟透了的水果。在她两眉之间点了一个永不褪色的种姓印记,似她没有戴任何首饰,还穿了一身寡妇的衣裳。

  〔①《罗摩衍那》:印度两大史诗之一。〕

  她一看见罗丽妲,便很快地摘下眼镜,放下书,相当热切地看着她。后来看见毕诺业站在后边,便连忙站起来,把纱丽拉上来盖着后脑,好像准备走进屋里去似的。但萨迪什拉牢她说:“姨妈,您为什么要走开呢?她是我姐姐罗丽妲,那位是毕诺业先生。我大姐明天回来。”这样简单的介绍似乎已经够了,毫无疑问,萨迪什事先一定已经全面而又细致地谈过他的朋友,因为只要萨迪什有机会谈到他感兴趣的事,他是不会有任何保留的。罗丽妲搞不清萨迪什这位“姨妈”是谁,只好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但是看见毕诺业立刻弯下腰给她行触脚礼,便也跟着他那样做了。

  姨妈这时从屋子里拿出一张大草席,把它铺在地上说:“请坐,我的孩子,请坐,小母亲。”在他们坐下之后,她也坐了下来,萨迪什靠在她身旁。她一手搂着萨迪什,对新来的人说:“你们大概不认识我。我是萨迪什的姨妈——他的母亲是我的妹妹。”

  〔①印度人对姑娘的爱称。〕

  这个自我介绍,话虽然不多,但在她的脸色和说话的声调里彷佛有些东西暗示她有过一段用泪水洗脸的悲惨的生活。

  她说“我是萨迪什的姨妈”时,把萨迪什搂在怀里,毕诺业对她的身世虽然了解得不多,但立刻对她产生了深切的同情。他说:“您单单做萨迪什的姨妈可不行。要是他一个人这样霸占您,我可要跟他吵架。他一直叫我毕诺业先生,不肯叫我哥哥,这已经是够不对的了——除此之外,还要抢走我一个姨妈,这我可不答应!”

  毕诺业是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赢得别人欢心的。这个谈笑风生、外貌聪明的年轻人没花多少时间就在姨妈的心中占了一席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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