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歌德 > 威廉·麦斯特的漫游年代 | 上页 下页
三〇


  我今天反正同您的伯父遇到了困难情形,您离开这儿所需的费用,算起来比我们想象的多。虽然是理所当然,却也相当麻烦。老主人特别不高兴的是,看上去已经解决了的事情,还有一些拖泥带水,然而事情往往是这样,只好由我们这些人来承担后果。关于严厉催讨欠债,他自己立了一条法律,他自己对此始终如一,别人很难说得动他放松一些。我请求您,别去碰!完全徒劳无益。’“我的申请被吓退了,但我并不就此罢休。因为事情的执行由他掌握,于是我力求他温和而公正地处理。他满口答应,按照这类人的惯用方式,只图得到眼前的安宁。他摆脱了我,热望,散心都在增长!我坐在车里,放弃了我在家中可能分享的任何部分。

  “一种鲜明的印象就象一种不同寻常的创伤,人感觉本出,但身受到了。

  晚些时候它才开始疼痛和化脓。花园里发生的那件事对我就是这样。每当我单独一人,无所事事的时候,那个哀求的女孩的形象就出现在我眼前,连同整个周围环境,包括高低的树木,她下跪的地方,我离开她时所走的旁路,这一切都活灵活现地活跃在我心中。这是一种不可磨灭的印象,纵然被其他的形象和关心听遮蔽和掩盖,但是绝对不能消灭掉。它总是不断在寂静的时刻重新出现,时间越久,就越使我感到痛苦,我违反目己的原则和习惯所承担的过失,虽然不是明明白白,只是吞吞吐吐地提醒自己,却第一次在这种情形下使我手足无措。

  “我没有错过在开头的信函中问我们的经理人,事情究竟怎么样了。他迟迟不答。后来他避而不谈这点;他说的话模棱两可,最后完全默而不言。

  距离增大,更多的事物介入我和故乡的中间;我的注意力转移到某些观察和关怀上头去了,那个形象在消逝,那个姑娘差不多只留下名字了。对她的怀念越来越少,而我不用书信却用标志来和家人通信,这种古怪作法,更大大促使我几乎把我从前的情况及其一切条件忘记得一于二净。只当我现在离家渐近,把迄今所欠家庭的东西加上利息来补偿,现在这种奇特的后悔,又以无比的力量突然涌上心头——我必须用‘奇特’来叫它。女孩的形象和我家人的形象一起,显得焕然一新,我最担心的莫过于听见她被我推入不幸而毁灭了;因为我觉得自己袖手不管,就等于是毁灭她的行为,就是促使她悲惨命运的到来。我已经千百次地在心里说,这种感觉根本不过是意志薄弱的表现,就是我从前奉行的不轻易应诺的金科玉律,也只是出于害怕后悔,而不是出于高尚的感情。现在我所躲避的后悔显然正在对我报复,因为它正抓紧这次机会,而不是千百次地来折磨我。这时那个形象,那种使人苦恼的想象,却又这样令人愉快,这样使人觉得可爱,我乐意对此留连。我一想到她吻我的手,觉得这吻还是火辣辣的。”莱纳多沉默了,威廉急忙愉快地答道:“那么,我没有比用补充说明来为您表示更大的服务了,正象一封信的附言中往往包含着最有趣的东西。我虽然对瓦列琳所知不多,因为我只是顺便听人说到她;不过她肯定是一位富有的农场主的妻子,生活如意,这是你姑母在我临别时对我保证的。”

  “好啦,”莱纳多说,“现在没有什么东西阻拦我了。您解脱了我,让我们立即回到家人那里去,他们反正已经等待我过久了。”威廉接口答道:“可惜我不能陪伴您;因为我遵循一种奇特的义务:任何地方都不能逗留三天以上,而我离开的地方,则在一年之内不能再去。请您原谅,恕我不能向您说出这种古怪的理由。”

  “我很抱歉,”莱纳多说,“我们这么快就失去您,使我不能同样为您作点事情。不过您既然在途中为我作了好事,那么,如果您去看望一下瓦列琳,将使我非常高兴,请您明确了解她的情况,不久就在文字上或口头上——我们会见的第三个地点就会找到——给我详细的消息使我放心。”这个建议又进行了继续商讨,有人把瓦列琳的住处告诉了威廉。他受委托去访问她,第三处地点被指定了,男爵到那儿来,还要带费立克斯一起来,男孩在这段时间一直留在女士们身边。

  莱纳多和威廉骑马并行,踏着绿草如茵的草地,边走边谈,继续走了一些时间,这时靠近车行道,赶上男爵的车,车辆将在它主人的伴随下重归故里。朋友们打算在这里分手,威廉用寥寥几句友好的话告别,并答应不久再次传达瓦列琳的消息。

  “要是我这样考虑,”莱纳多答道,“我陪同您去,不过绕小小一点弯路,为什么我不亲自去看望瓦列琳呢?为什么我不亲自去目睹她幸福的处境呢?您这么友好,甘愿充当信使,为什么您不愿作我的伴当呢?因为我必须有个伴当,一种道德上的支持,就象人们进行诉讼时自觉不能胜任,要寻找法律顾问那样。”威廉虽然竭力劝告,说家里人在期待长久不归的游子,如果空车回去,会造成奇怪的印象,以及诸如此类的话,却始终拗不过莱纳多,最后威廉只好充任伴当,但是想到可虑的后果,心里总不是滋味儿。

  因此,仆人们接受训示,回家时应当怎么说,这时两位朋友踏上去瓦列琳居处的路。这地区显得富庶而肥沃,是真正从事农业的好地方。在瓦列琳花园所属的范围内,土地也非常好,而且精耕细作。威廉有时间仔细考察农业,莱纳多默默无言地同他并辔前行。最后他开口说:“换一个人处在我的地位,也许试图不露本来面目去接近瓦列琳,因为一个人走到披他伤害过的人的面前去,心里总是感到不好受,然而我宁愿承担下来,忍受她初见到我的目光所发出的责备,而不愿乔装说谎以保安全。说谎话也和说真话一样,使我们处于难堪的境地,如果我们权衡利害,究竟两者之中哪一种对我们有利,那么,我总是愿意尽力,一劳永逸地说出真话。所以请您放心大胆地向前去,我要自报姓名,并介绍您是我的朋友和伙伴。”这时他们来到了庄园,在范区内下马。一个衣着朴素的体面男子迎着他们走来,他们以为他是佃户,他自称是这家的主人。莱纳多自报姓名,业主显得无比高兴,居然能见到他和认识他。“我的妻子会怎么说,”他大声说,“要是她再见到她的恩主的侄儿!她总是常常提到,她和她的父亲欠令伯父多少情。”无比奇怪的思考迅速交错在莱纳多的脑子里。这位外表诚实的男子,在用和气的面孔和圆滑的词句来隐藏内心的嘲讽吗?他能给他的责备披上一层这么好看的外衣吗?难道我的伯父没有使这家人遭到不幸?而他居然始终不知道这个吗?或者,他怀着转瞬即逝的希望在想,事情并不如你想的那样坏,因为你从没有接到过完全可靠的消息。他不断猜来猜去,这时主人吩咐套车去接他的太太,她正在邻区访问。

  “在我妻子没有回来以前,如果我可以用我的方式同您聊聊,同时继续干我的业务,那就请您同我到田间去走走,向四周看看,我是怎样经营我的经济的;因为您是大庄园主,自然没有什么比农田作业的高尚的科学和艺术更使您关心的了。”莱纳多没有反对;威廉乐意请教,这个客人完全掌握着他无限占有和支配的土地;他从事什么,都是按照计划的,他播种和栽培的东西,完全是在适当的地方;他会一清二楚他说明他这样处理及其理由,使每人都了解,都以为可以如法炮制,取得同样效果。这使人容易产主幻觉,好比面对一位大师,他把一切信手拈来,都成妙谛。

  客人们表示十分满意,只有不住口地赞美和赞同。他用感谢和友好的态度接受,却又补充说:“不过我也须得向你们指出我的薄弱方面,这自然是每个人都看得出来的,只要他专心注意在问题上。”他领他们到院子里去,让他们看他的工具,工具储量,以及一切应有尽有的器具和附件的储存地方。“人们常常责备我,”这时候他说,“怪我搞得过头了,然而我并不责怪自己,一个人之所以幸福,就因为他的业务成了他手中的傀儡,他最后还用这玩意儿来表演,使他对本身处境要他非干不可的事情显得高兴。”两位朋友自然不乏提问和探询。威廉特别高兴这个男子似乎为自己而发的一般意见,少不得也回答几句,这时莱纳多更多地是低头沉思,想到瓦列琳的幸福,暗中庆幸她有这样的处境,不过同时略带几分惆怅,连自己也说不出什么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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