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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二哥,你叫大嫂佛罗拉!”

  “是啊!”

  “我可不可以也叫她佛罗拉?”

  “你不行!”

  “可是你为什么可以这样叫呢?”

  “因为我比较高,我比大哥高也比大哥壮。所以我叫她佛罗拉。我可以叫任何美国女孩的第一个名字,你还太小。”

  “二哥你教我英文的‘不敬’怎么说。”

  “你可以说no respect,这是较普通的字,你想不想学一点比较高雅的字?”

  “你教我!我想去告诉佛罗拉,我为什么不叫她的名字。”

  “如果你想用高雅一点的字,你可以告诉她因为你不想regardless,这就是no regard的意思,或者你也可以说irrespective。”

  汤姆学了这些较难的字,重复地念着生怕忘记了。等他发觉佛罗拉只有一个人时,他走上前去说:“大嫂,我决定不叫你佛罗拉。”

  “为什么?我不在乎你怎么叫我。”

  “因为爸爸说,这样是……”

  “是什么?”

  “因为——因为我不想对你regardless和irrespective。”

  “什么?汤姆,你已经学这么长的字了!”

  “唉!我希望我能叫你佛罗拉就好了。如果我爱上了一个女孩,我会叫她佛罗拉。”

  佛罗拉听了这句话,感动地在他头上吻了一下。汤姆就冲出厨房了。

  二

  连着好几个星期,冯太太都不肯迈出家门一步。她仍然穿着中国式的衫裤,没有人笑她,对于她那种年龄若想将自己的习俗完全改掉,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她所以千里迢迢地跑到外国来,也是为了想光宗耀祖,荣照门楣。这并不是她的良知使她这样做,而是因为在她的观念中,任何一个人,包括她自己,都不能做出使家庭蒙羞的事。她在中国有这种想法,在美国也是如此。她的儿子不能使她在邻居面前觉得不光彩,任何人都不能在邻居面前失掉面子,这是一条庄严而且目前仍然存在的法规。这条法规比任何法典或法令,更具有束缚社会中成员的行为的实效。违反这法规的人,所受的惩罚就是被别人嘲弄、耻笑。而她发现自己在这个新环境,显得十分的荒谬可笑。她觉得她应该改变自己的穿著,可是她又没办法改,她不敢想象自己如果戴上一顶帽子,会是什么样子。她看过女用帽,她只觉得那些帽子看起来多么荒谬,不但荒谬而且还可笑得很。她在唐人街看过一些上了年纪的女人,头上戴着帽子,身上穿着盖过脚踝的长裙,给人的感觉除了荒谬就是可笑。冯太太宁愿保持着中国的习俗,她认为这也就是保持她的尊严的方法,至少她懂得如何穿中国式的衣服。

  对她来说,待在家里并不是一件难事,中国妇女可以一连数个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并不是来美国观光的,她是来和家人团聚的。她发现一件令人惊异的事,住在纽约城似乎没有所谓的邻居,隔壁或住在同一幢建筑物中的人,几乎都没有交谈的习惯。每个家庭都各自为政,老死不相往来,人们似乎也不用考虑是否会在邻居面前丢脸的事了。

  冯太太常站在窗口俯视下面的景色,和观察形形色色的美国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大清早的街道,是干净的也是安静的,人行道上铺了水泥,看起来就和家里的地板一样平滑,精致小巧的垃圾桶整齐地排在街道栅栏前。离他们住处不远的第三大道,是朦胧的,嘈杂的,也是她所熟悉的。对第三大道的这一切,她有一份好感。她从不希望住在沉寂的街道上,这表示他们住在退步、落伍的环境中。她喜欢住在忙碌而繁盛的道路旁,与成百万的奋斗的人们采取同一步调。第三大道就是她所锺意的地方,这里有各种不同的商店——杂货店、水果店、皮鞋修理店、家具店、服装店,和一家超级市场——都在半分钟的路程内。街上到处都是提着手提袋的家庭主妇,胖的人穿着深色的衣服,年轻的妇女则穿着浅色的或印花的衣服。卡车、汽车和兜售新鲜蔬菜、手风琴的马车,依次地穿过街角。他们的上空中,每隔五分钟就有一列载着乘客的火车飞快地驶过去。所有这些隆隆作响的声音和人们匆匆的来往,都给冯太太带来振奋的感觉。

  她认为任何地方如果住有像纽约市那样多的人口,就是个赚钱的地方。难怪她的丈夫能把钱寄回广东。在这种地方开洗衣店,光是一个街区的地方,就有许多洗不完的东西。她的丈夫曾提过在美国,煮和洗都是赚钱维生之道。而她所要做的只是为一个街区的人洗衣服,或者不久的将来,为一街区的人开餐馆就能赚足够的钱了。在船上吃过美式西餐后,她就不再惊讶为什么他们要把中国人带去替他们煮饭了。她坐在窗前想着一个念头,纽约市有许多钱等着你去赚,我为什么不去赚一点呢?

  尽管这条街上的邻居,没有半个是她认识的,但是她仍然想到“面子”和不光彩的问题。当她从窗口望出去时,所看到的每家的家庭主妇都是小巧而美好的女人,每个人都是慵懒地、漫不经心地过日子。在邻近的杨克维尔区住了许多德国人和捷克人,和其它各民族的人。其中有一个比利时女人,她的金发经常结成一条辫子,灵巧地盘在头上。另一个老比利时女人,则把她的头发松松地在脑后挽一个髻。还有一个胖女人,穿着宽松的衣服看起来跟长大睡衣没什么两样,也可以说她穿得只是一个开了v型领的大袋子。

  在下午三点钟左右,街道会突然生动起来。孩子们放了学跑到街道上来玩,有的在玩跳房子,有的跳绳、溜冰、玩警察捉强盗等游戏,跑的跑,追的追,叫的叫。十六七岁的大女孩也一点不害臊地跟小孩子们在人行道上溜冰。冯太太观察着这一切。很明显地,她觉得还是有“面子”或“不光彩”的问题。她看到街角上的“悠闲酒馆”附近有几个醉汉喝得迷迷糊糊,丑态毕露。有些人步履蹒跚地走着,有些则躺在人行道上。街上的少女穿得漂漂亮亮的,昂首阔步地走着。她们走路的速度,快得足够使她们的金发在颈背上,上上下下地飘动着,这是最典型的美国步伐。那边算过来第三家,住着一个草率懒散的女人,一群脏兮兮的孩子在屋前玩耍,冯太太相信这唯一的女孩子一定是那个女人的孩子。果然不错,几天后冯太太看到那个女人出来,将一个女孩拉进屋去,在她进去之前还迫不及待地打了她的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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