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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是我该上弗恩大宅去的时候了,于是我走回客店。客店老板曾说他有一辆戴姆勒牌的汽车可以出租,我已和他说好坐这辆车去参加午宴。我回到客店的时候,车子已经停在门口,那是一辆布鲁姆式汽车〔注:一种驾驶座敞顶的汽车。〕,不过是我见过的这种型号中最老式最破旧的;一路上它吱吱嘎嘎,叮叮当当,哐啷哐啷,突然还发怒似的蹦起来,我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坐着它到达目的地。可是这辆车不寻常的惊人的地方就在于它的气味和当年我叔叔每星期天上午雇来送他去教堂的那辆顶篷可以开合的旧四轮马车的气味一模一样。那是一种马厩和马车底部不新鲜的稻草的刺鼻的气味。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什么这辆汽车竟也散发出这种气味,我随便怎么都想不通。可是什么都不像一种香气或臭味那样能使人回想起往昔的时光。我忘了眼前我正坐车穿过的乡野,似乎看见自己又成了一个小男孩,坐在马车前座上,身旁放着圣餐盘,对面坐着婶婶,身上微微散发出一点洗得干干净净的衣衫和古龙水的气味;她穿着黑色的绸斗篷,戴着插了一根羽毛的小帽子;旁边是我叔叔,他穿着法衣,宽阔的腰间系着一条宽宽的有罗纹的绸腰带,颈上的金链子挂着一个金十字架,一直垂到肚子上。

  “哎,威利,今儿你可得规规矩矩的。好好坐在位子上,身子别来回转动。在上帝的殿堂里,可不能懒懒散散。你得记住,别的孩子可没有你这么好的条件,你应当给他们做个榜样。”

  当我到达弗恩大宅的时候,德里菲尔德太太和罗伊正在花园里散步,我从车上下来的时候他们迎上前来。

  “我在给罗伊看我种的花。”德里菲尔德太太一边和我握手一边说。接着她叹了口气又说:“现在我只剩这些花了。”

  她看上去和我六年前见到她的时候差不多,并不显老,一身显得文静娴雅的丧服,领子和袖口都是白绉纱的。我发现罗伊戴了一条黑领带配上他那套整洁的蓝衣服;我猜那是为了对声名显赫的死者表示敬意。

  “我来让你们看看我这一圈种着草本植物的花坛,”德里菲尔德太太说,“然后我们进去吃午饭。”

  我们转了一圈,罗伊对花草的知识很丰富;他知道所有花儿的名称,那些拉丁字从他的舌头上发出来就像一根根香烟从卷烟机里滚出来一样顺溜。他告诉德里菲尔德太太她必须增加哪些品种,从哪儿可以弄到,以及哪些品种特别美丽。

  “我们从爱德华的书房进去好吗?”德里菲尔德太太提议说,“我把书房保持得和他生前一个样子,什么都没有改变。你想象不到有多少人来参观这幢房子;当然他们最想看的,是他以前工作过的房间。”

  我们从一扇开着的落地窗走进去。书桌上放着一钵玫瑰;扶手椅旁边的小圆桌上有一份《旁观者》;烟灰盘里放着这位大师生前用的烟斗;墨水池里盛着墨水。一切都布置得井井有条。可是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房里显得特别死气沉沉;它已经有一股博物馆的霉味了。德里菲尔德太太走到书架面前,半开玩笑半带伤感地微微一笑,一只手迅速在五六本蓝封面的书的书脊上滑过。

  “知道吗,爱德华非常欣赏你的作品,”德里菲尔德太太说,“他经常重读你写的书。”

  “我很高兴。”我彬彬有礼地答道。

  我记得很清楚,上次我来拜访的时候书架上并没有我的作品。我装着随随便便的样子抽出一本,用手指在书头上摸了摸,看看有没有灰尘。没有。我又拿下一本,是夏洛蒂·勃朗特的作品,我一边好像一本正经地说着话,一边又同样地试了试。没有,书头上面也没有灰尘。这样我唯一弄清楚的就是德里菲尔德太太是个极好的主妇,而她的女仆也一定十分尽责。

  我们接着去吃午饭,那是一顿很丰盛的英国式午饭,有烤牛肉和约克郡布丁。我们谈到了罗伊打算写的那本书。

  “我想尽量减轻一点亲爱的罗伊的繁重的工作,”德里菲尔德太太说,“我一直在把我能收集到的资料收集起来。这么做当然相当费事,但也很有意思。我找到了很多旧照片,我一定得给你们看。”

  吃完饭我们走进客厅,我又一次注意到德里菲尔德太太布置房间的高超的技巧。这间客厅对一个著名作家的遗孀似乎要比对他的妻子更为合适。那些印花棉布,那一碗碗熏房间的百花香,那些德累斯顿的瓷像,似乎都带着一种淡淡的惆怅;它们好像都在凄凉地默想着昔日的荣耀。我真希望在这阴冷的日子里房间里能生个火,可是英国人是一个既能吃苦又很守旧的种族;在他们看来,为了信守自己的原则而让人不舒服,那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我不大相信德里菲尔德太太会考虑十月一日以前在房间里生火。她问我最近有没有见到那年把我带到他们家来的和他们夫妇一起吃午饭的那位夫人;从她那略带苦涩的口气里我猜测,自从她那声名显赫的丈夫去世以后的那些高贵时髦的人物显然逐渐地都不怎么理会她了。我们刚刚在客厅里舒舒服服地坐下,开始谈论去世的人;罗伊和德里菲尔德太太开始巧妙地提出一些问题,想促使我讲出我回忆起的事情,我却尽力保持头脑冷静,防备自己一不留神泄漏出我决心不让旁人知道的事儿,这时那个服装整洁的客厅女仆突然端着放在托盘上的两张名片进来了。

  “太太,门口有两位坐车来的先生,他们问是不是可以进来看看这儿的房子和花园。”

  “真讨厌!”德里菲尔德太太嚷道,可是口气里却显得异常开心,“你们说怪不怪?我刚才正提起那些想来看这幢房子的人来着。我真是一刻都得不到安宁。”

  “哎,那你干嘛不告诉他们说你很抱歉不能接待他们?”罗伊说,我觉得他口气有点儿尖刻。

  “噢,那可不成。爱德华一定不希望我这么做。”她看着名片,“我的眼镜不在身边。”

  她把名片递给我,其中一张上面印着:“亨利·比尔德·麦克杜格尔,维吉尼亚大学”;上面还用铅笔写着:“英国文学助理教授”。另一张名片上面印的是“让·保尔·昂德希尔”,名片下部有一个纽约的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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