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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你就是布伦特福德先生吗?”我问他说。

  “不错,是我。”

  “我认识你父亲。和我一起喝杯红葡萄酒吧?”

  我把我的名字告诉他,在他的少年时代,镇上没有哪个人的名字像我的那样广为人知,可是看到他竟想不起我来,我感到有点狼狈。不过,他还是接受了我请他喝的红葡萄酒。

  “到这儿来有公事?”他问我说,“我们常常接待一些做买卖的先生。我们总乐意尽力为他们效劳。”

  我告诉他我是来拜访德里菲尔德太太的,让他去猜测我此行的目的。

  “以前我常看见那老头儿,”布伦特福德先生说,“他那会儿特别爱上我们这儿来喝杯苦啤酒。听着,我的意思不是说他喝得有几分醉意,而是说他就爱坐在酒吧间里闲聊。嗨,我的天,他一聊就是几个小时,从不在乎和谁一起闲聊。德里菲尔德太太却一点也不喜欢他上这儿来。老头儿常常从家里溜出来,跟谁都不言语一声,蹓跶到我这儿。你知道就他那年岁的人来说,这也是一段不短的路。当然啰,每次他们家发现他不见了,德里菲尔德太太就知道他在哪儿,她总打电话来问他在不在这儿。随后她就会坐上汽车到我这儿来找我老婆。她会对我老婆说:‘你去把他找来,布伦特福德太太。我不想自己走进酒吧间去,有那么多闲人待在那儿。’所以我太太总进来对他说:‘哎,德里菲尔德先生,你太太坐车来找你了,你还是快点喝了啤酒跟她回去吧。’他总要我太太在德里菲尔德太太打电话来找他的时候别说他在这儿,可是我们当然不能这么干。他年岁大了,又是那么个人物,我们可担当不了这个责任。知道吗?他是在这个教区出生的,他的头一个太太是个本地姑娘。她死了好多年了。我根本不认识她。这老头儿可是个有趣的人。他一点都没架子;据说在伦敦人家觉得他很了不起,他死的时候报上满是哀悼他的文章;可是跟他闲聊,你却一点都不觉得他是个了不起的人。他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就跟你我一样。当然啰,我们总设法让他舒舒服服。我们想请他坐在安乐椅中,可是他不肯,非要坐在柜台边上不可;他说他喜欢把脚踩在高脚凳的横档上的那种感觉。我相信他在这儿比在其他随便什么地方都要高兴。他总说他很喜欢酒吧。他说在那儿你会见到生活;他说他始终热爱生活。真是个有个性的人物。他叫我想起我爸爸,只是我们家老爷子一辈子从没看过一本书;他一天能喝整整一瓶法国白兰地。他死的时候七十八岁,一辈子没生过病,最后死的时候生的那场病也是他平生头一回生病。老德里菲尔德突然就故去了,我那会儿真是怪想他的。前两天我还对我老婆说很想什么时候来看一本他的书,听说他的好几本书写的都是我们这一带的事儿。”

  〖二四〗

  第二天早上天气阴冷,但是没有下雨,我沿着大街向牧师公馆走去。我认出了街旁那些店铺的字号,那都是延续了好几百年的肯特郡的姓氏——姓甘斯的,姓肯普的,姓科布斯的,姓伊古尔登的——可是路上却没有碰到一个熟人。我觉得自己彷佛是个鬼魂在街上游荡,以前我几乎认识这儿的每一个人,就算没说过话,至少也很面熟。突然,一辆非常破旧的小汽车从我身边开过,猛地停住,往后倒了一点,我看见车里有个人正好奇地望着我。接着一个高大魁梧、上了年纪的人从车里钻出来,向我走来。

  “你是威利·阿申登吧?”他问道。

  这时我认出他来了。他是镇上医生的儿子,我和他一块儿上过学;我们同学多年,我知道后来他接替了他父亲开业行医。

  “嗨,你好吗?”他问道,“我刚到牧师公馆去看我孙子。那儿现在开了个私立小学,这学期开始的时候把他送去的。”

  他的衣着十分破旧,也不整洁,可是他的相貌却很不错,我看得出他在年轻的时候一定是眉清目秀。真奇怪我以前竟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你都当爷爷了吗?”我问道。

  “都当过三回了。”他笑着说。

  这叫我着实吃惊不小。当年他降生到世间,学会了行走,不久长大成人,结婚,生儿育女,他的儿女接着也生儿育女。从他的外表,我断定他一生都在贫困中不停地辛苦工作,他有一种乡村医生所特有的态度,直率、热诚而又圆滑。他的一生已经过去了。我脑子里却还有那么多写书写剧本的计划,我对未来充满了各种打算;我觉得在我今后的生涯中还有那么多活动和乐趣;可是在别人看来,恐怕我一定也是一个像我眼中的医生儿子那样的老年人。当时我受到极大的震动,根本无法从容不迫地向他问起他那几个小时常和我在一起玩耍的兄弟,或是从前常在一起的老朋友;我说了几句词不达意的话之后就离开了他。我继续往牧师公馆走去,那是一幢宽敞而布局零乱的房子。在那些把自己的职责看得比我叔叔要认真的现代牧师眼中,这所住宅的地点过于偏僻,而且就目前的生活费用而言,开销也太大了。房子坐落在一个大花园里,四面都是绿色的田野。门前有一块四四方方的大布告板,上面说明这是一所供当地的世家子弟就学的私立小学,还列出了校长的姓名和学衔。我往栅栏墙里面看了看;花园里又乱又脏,我从前经常钓石斑鱼的那个池塘已经给填掉了,原来属于教区牧师的田地被划成了一块块建筑场地。有几排小砖房,门前是一些修得很差的高低不平的小路。我顺着欢乐巷走去,那儿也造了一些房子,都是朝着大海的平房。过去卡子路上的关卡如今成了一个整洁的茶馆。

  我四处闲逛,眼前好像有着一条条数不清的街道,两边都是黄砖盖的小房子,但是我不知道里面住的是谁,因为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我朝港口走去,那儿十分冷清。只有一条不定期的货船停在码头外面不远的地方。两三个水手坐在一个仓库外面,我走过的时候他们都一个劲地盯着我看。煤炭生意已经萧条,运煤船不再到黑马厩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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