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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可是菲利普在车厢里坐定身子,不多一会就把他伯母撇在脑后。他心里充满着对未来的憧憬。他写过一封信给奥特太太某美术学校的司库,海沃德曾向她介绍过菲利普的情况,这时菲利普口袋里还揣着奥特太太邀他明天去喝茶的请帖。到了巴黎,他雇了辆小马车,让人把行李放到车上。马车徐徐行进,穿过五光十色的街道,爬过大桥,驶入拉丁区的狭街陋巷。菲利普在“两极”旅社已租下一个房间。这家旅馆坐落在离蒙帕纳斯大街不远的一条穷陋小街上,从这里到他学画的阿米特拉诺美术学校还算方便。一位侍者把行李搬上五楼,菲利普被领进一间小房间,里面窗户关得严严的,一进门就闻到股霉味。房间大部分地盘都叫一张大木床给占了。床上蒙着大红菱纹平布帐幔,窗上挂着同样布料制成的、厚实但已失去光泽的窗帘。五斗橱兼用作脸盆架,另外还有一只结实的大衣柜,其式样令人联想起那位贤明君主路易·菲力普。房间里的糊墙纸因年深日久,原来的颜色已褪尽,现呈深灰色,不过从纸上还能依稀辨认棕色树叶的花环图案。菲利普觉得这房间布置得富有奇趣,令人销魂。

  夜已深沉,菲利普却兴奋得难以成眠。他索性出了旅馆,走上大街,朝华灯辉门处信步逛去。他不知不觉来到火车站。车站前面的广场,在几盏弧光灯的照耀下,显得生趣盎然,黄颜色的有轨电车,似乎是从四面八方涌至广场,又叮叮当当地横穿而过。菲利普注视着这一切,禁不住快活地笑出声来。广场四周开设了不少咖啡馆。他正巧有点口渴,加上也很想把街上的人群看个仔细,于是就在凡尔赛啡咖馆外面的露天小餐桌旁坐下。今晚夜色迷人,其他餐桌上都已坐满了人,菲利普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周围的人群:这边是一家人在团聚小饮,那边坐着一伙头上戴着奇形怪状的帽子、下巴上蓄着大胡子的男子,他们一边粗声大气地拉呱,一边不住地指手划脚;邻坐的两个男子看上去像是画家,身边还坐着妇人,菲利普心想,她们不是画家的结发之妻才妙呢;背后,他听到有几个美国人在高谈阔论,争辩着有关艺术的问题。菲利普心弦震颤。他就这么坐在那儿,一直到很晚才恋恋不舍地离去,尽管筋疲力尽,心里却美滋滋的。等他最后好不容易上了床,却心清神爽,倦意全无。他侧耳谛听着巴黎夜生活的鼎沸喧嚣。

  第二天下午喝茶时分,菲利普动身去贝尔福狮子街,在一条由拉斯帕依大街向外延伸的新铺筑的马路上,找到了奥特太太的寓所,奥特太太是个三十岁光景的微不足道的妇人,仪态粗俗,却硬摆出一副贵夫人的派头。她把菲利普介绍给她母亲。没聊上几句,菲利普就了解到她已在巴黎学了三年美术,后来又知道她已同丈夫分道扬镳。小小的客厅里,挂着一两幅出自她手笔的肖像画。菲利普毕竟不是个行家,在他看来,这些画尽善至美,功力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不知可有那么一天,我也能画出同样出色的画来,”他感叹地说。

  “哦,我看你一定可以,”她不无得意地应道。“当然啰,一锹挖不出个井来,得一步步来嘛。”

  她想得很周到,特地给了他一家商店的地址,说从那儿可以买到画夹、图画纸和炭笔等用品。

  “明天上午九点左右我要去阿米特拉诺画室,如果你也在那时候到那儿,我可以设法给你找个好位子,帮你张罗点别的什么。”

  她问菲利普具体想干些什么,菲利普觉得不能让她看出自己对整个事儿至今还没个明确的打算。

  “嗯,我想先从素描着手,”他说。

  “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一般人总是好高骛远,急于求成。拿我来说,到这儿待了两年,才敢去试几笔油彩。至于效果如何,你自个儿瞧吧。”

  奥特太太朝排在钢琴上方的一幅黏糊糊的油画瞟了一眼,那是幅她母亲的肖像。

  “我要是你的话,在同陌生人交往时,一定会小心,不同外国人在一起厮混。我自己向来言行谨慎,丝毫不敢大意。”

  菲利普谢谢她的忠告。但说实在的,这番话菲利普听了好生奇怪,他不明白自己干嘛非要做个瞻前顾后、谨小慎微的君子呢。

  “我们现在过日子,就像留在英国一样,”奥特太太的母亲说,她在一旁几乎一直没开过口。“我们来这儿的时候,把老家所有的家什全都搬了来。”

  菲利普环顾四周。房间里塞满了笨实的家具,窗户上挂的那几幅镶花边的白窗帘,同夏天牧师公馆里挂的一模一样。钢琴和壁炉架上都铺着“自由”绸罩布。菲利普东张张西望望,奥特太太的目光也随着来回转动。

  “晚上一把百叶窗关上,就真像回到了英国老家似的。”

  “我们一日三餐仍然按老家的规矩,”她母亲补充说,“早餐有肉食,正餐放在中午。”

  从奥特太太家出来,菲利普便去购置绘画用品。第二天上午,他准九点来到美术学校,竭力装出一副沉着自信的神态。奥特大大已先到一步,这时笑容可掬地迎上前来。菲利普一直在担心,他这个“nouyeau”会受到什么样的接待。他在不少书里看到,乍进画室习画的学生往往会受到别人的无礼捉弄,但是奥特太太的一句话,就使他的满腹疑虑涣然冰释。

  〔注①:法语,新生。〕

  “哦,这里可不兴那一套,”她说。“你瞧,我们同学中差不多有一半是女的,这儿是女士们当道呢。”

  画室相当宽敞,空荡荡的,四周灰墙上挂着一幅幅获奖习作。一个模特儿正坐在椅子里,身上裹着件宽大的外套。她周围站着十来个男女学生,有的在聊天,有的还在埋头作画。这会儿是模特儿的第一次休息时间。

  “一上来,最好先试些难度不太大的东西,”奥特太太说。“把画架放到这边来。你会发现,从这个角度上写生,最讨巧。”

  菲利普根据她的指点搁好画架,奥特太太还把他介绍给近旁的一个年轻女子。

  “这位是凯里先生。这位是普赖斯小姐。凯里先生以前从未学过画,开头还得有劳您多多点拨,您不会嫌麻烦的吧?”说着,她转身朝模特儿喊了声:Lapose。

  〔注①:法语,摆好姿势。〕

  模特儿正在看《小共和国报》,这时把报纸随手一扔,绷着脸掀掉了外套,跨上画台。她支开双脚,稳稳地站在那里,双手十指交叉,托着后脑勺。

  “这姿势够别扭的,”普赖斯小姐说,“真不明白他们怎么偏偏选中这么个怪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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