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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他跟莫罗佐夫两个人,坐在福奎饭店的前面。这是晚上九点钟。平台上挤满了客人。在凯旋门背后很远的地方,两盏街灯,发着惨白而阴冷的光。

  “耗子们正在离开巴黎,”莫罗佐夫说。“国际旅馆里空出了三个房间。这是一九三三年以来从未有过的事。”

  “别的难民就会住进去的。”

  “哪一种难民呢?我们已经有俄国、意大利、、波兰、西班牙和德国的难民了——”

  “法国人,”拉维克说。“从边境那儿来的。难民。像上次大战时一样。”

  莫罗佐夫举起酒杯,才发现已经是空着了,便招呼招待。“再来一大玻璃瓶普伊。”

  “你怎么样,拉维克?”他然后问。

  “作为一只耗子吗?”

  “是的。”

  “现在啊,耗子们也需要护照和签证了。”

  莫罗佐夫颇表异议地瞧着他。“你到现在为止,有了没有?没有。虽然没有,你却到过维也纳、苏黎世、西班牙和巴黎。现在啊,正是你应该离开这儿的时候了。”

  “往哪儿去啊?”拉维克说。他接过招待送上来的大玻璃瓶。酒杯很冷,蒙着一层雾气。他把淡味的酒,倾倒在里面。“到意大利去吗?秘密警察会在边境等我。到西班牙去吗?长枪党人也会在那儿等着的。”

  “到瑞士去。”

  “瑞士太小了。而且瑞士我已去过了三次。每一次啊,总是一个星期就给警察局抓去,又送我回法国了。”

  “那么到美国。从比利时可以偷渡过去的。”

  “不可能。他们会在码头上逮住我,送我回比利时。而比利时又不是一个难民可以容身的国家。”

  “你不能去到美国,那么去墨西哥怎么样?”

  “人太多了。而且那里也必须有什么身份证,才可以入境的。”

  “你难道一点证件都没有吗?”

  “我只有几张出狱证,总是因为非法入境而被捕入狱的,而且用的是各种化名。那些都不是可以应用的。当然啰,我还常常一拿到手马上就撕掉的呢。”

  莫罗佐夫没有吭声。

  “逃难是,真是逃到末路了,鲍里斯,”拉维克说。“到某个时候,总会逃到末路的。”

  “你知道万一宣战之后这里会怎么样吗?”

  “当然啰。一个法国的集中营。因为事先没有准备,这集中营一定是很差的。”

  “以后呢?”

  拉维克耸耸肩。“一个人不该想得太远。”

  “哦,可是你也知道,万一这儿的一切都完蛋了,而你还坐在集中营里,那时会怎么样吗?德国人也许会逮捕你吧。”

  “我跟其他许多人。也许会。可是也许,他们会把我们及时放走的。谁知道呢?”

  “那么以后怎么样呢?”

  拉维克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纸烟。“今天我们不用讨论了,鲍里斯。我总之是不能够离开法国的。别的地方都相当危险,或者去不成。而且我也实在不愿意再走。”

  “你不愿意再走了吗?”

  “不愿意。我曾经考虑过的。可是不能够跟你解释。也不能够解释。总之,我是不愿意再走了。”

  莫罗佐夫沉默着。他望望那边的人群。“琼在那边呢,”他说。

  她跟一个男人在一起,坐在很远的地方,一张面对着乔治五世路的桌子边。“你认识那个男人吗?”他问拉维克道。拉维克瞧了他们一眼。“不认识。”

  “她好像改变得很快。”

  “她在追逐着生命哪,”拉维克淡然地答道。“正如我们多数人一样。屏息凝神的,生怕错失了什么。”

  “也可以用其他的字眼儿来形容她的。”

  “是的。可是意思仍然是一样。说是惶惑不安吧,老头儿。这是最近二十五年来的流行病。谁也不再相信一个人能够保有他的产业,平平安安地养老送终。每个人都嗅到一种火药味儿,都想抓住他能够抓到的一切。你当然不是那样的人啰。你是一个趣味单纯的哲学家。”

  莫罗佐夫没有回答。“她真不会选帽子,”拉维克说。“你瞧她戴的那一种样子!大体上讲起来,她的趣味是并不怎么高雅的。那是她的能力问题。文化削弱了她的能力。结果,往往只会成为生命的原始的冲动。你自己就是一个挺好的例子。”

  莫罗佐夫苦笑着。“让我就只有我的低级趣味吧,你这个天空中的彷徨者!趣味单纯的人啊,倒会喜欢很多的事情的。他不会空着双手,木然地坐着。一个年已花甲的男人,还想拈花惹草,那真是一个傻子,好比跟人赌博,人家在纸牌上做了暗记,他却还想赢人家的钱。一家招待殷勤的妓院,会叫你心恬意静。我所常去的一家,有着十六个年轻女人。那边啊,价钱倒并不高,我却俨然成了个总督。她们给我的爱抚,比较那些爱情的奴隶悲悲戚戚地嘀咕出来的,总要真实得多吧。爱情的奴隶,我说。”

  “我懂得,鲍里斯。”

  “好的。那么让我们喝干这些酒吧。冰冷的淡味的白葡萄酒。让我们趁巴黎还没有染上瘟疫以前,先来吸点儿银色的空气吧。”

  “就这么办。你有没有注意到今年的栗树,已经两度开花了?”

  莫罗佐夫点点头。他指着火星闪烁的天空,火星在幽暗的屋面上闪烁,很大而很红。“是的,他们都说这家伙现在比过去几年来更接近我们地球了。”他笑着。“我们不久就会知道什么地方诞生了一个长着一颗剑形黑痣的孩子。而且,一定还有什么地方,会从天上落下血水来的。现在是,就只有谜似的中世纪的彗星还没有出现,否则一切的凶兆,都齐备了。”

  “那儿就是彗星哪。”拉维克指着一家报馆屋顶上的霓虹灯光,仿佛在川流不息地互相追逐似的,又指着幽静地站在那边的人群,他们都仰起了头,在向它们凝视。

  他们又坐了一会儿。一个奏手风琴的乐师,在阶沿上站定,奏起La Paloma来。贩卖地毯的掮客,肩膀上披着许多丝织的凯兴斯地毯。一个兜售阿月浑子的孩子,在挨桌推销着。一切都还是往常的那种样子——直到那个报童走来了,报纸便一下子给许多的手抢了个光,几秒钟之后,那满是翻开着报纸的平台,仿佛给埋葬在一大群硕大的、白色的、没有血液的飞蛾底下,它们好像贪婪地蹲在遭难者的身上,扑着无声的翅膀。

  〔①西班牙语: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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