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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拉维克向她表示了谢意。老板娘走了——一举一动都显出她最高贵的身份。

  拉维克拿了酒瓶,坐在罗兰德的旁边。“你什么时候动身哪?”他问。

  “明天下午四点零七分。”

  “那我到火车站去。”

  “不,拉维克。那是要不得的。我的未婚夫今晚上就要到这儿来。我们明儿一起走。你总明白为什么你不能去吗?他会大惊小怪的。”

  “当然啰。”

  “我们还打算明天早晨办几样东西,在我们动身之前,把一切都托运出去。今晚上我要搬到柏尔福旅馆去住。很好,很方便,又很干净。”

  “他也住在那边吗?”

  “当然不,”罗兰德诧异地说道。“我们此刻还没有结婚呢。”

  “哦。”

  拉维克知道这话倒并不是假的。罗兰德是一个资产阶级的妇女,不过做着这么一个职业而已。至于这个职业是一个供给膳宿的女子学校,或是一个妓院,那倒是无所谓的。她现在结束了她职业的工作;于是一切都摆脱了,她又回到她自个儿的资产者的世界里去,对于另一个世界上的一切,她是不留一丝儿怀念的。这儿的许多妓女,也都是同样的情形。有几个后来从了良,变成很好的太太。当妓女原是一种不得已的职业,并不是什么罪恶。这样倒使她们避免了堕落。

  罗兰德拿了那瓶阿尔玛涅克酒,又斟满了他的酒杯。然后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张纸条。“要是你有一天想离开巴黎——这儿是我们家里的地址。你随时可以请过来玩玩。”

  拉维克望着那张纸上的地址。“上面写着两个不同的名字,”她解释着。“一个是起先两星期里用的。是我自个儿的名字。以后,那是我未婚夫的名字。”

  拉维克把纸条儿放进了口袋。“谢谢你,罗兰德。目前,我总还是呆在巴黎的。再说,要是我突然到你府上来,你未婚夫也许要觉得突然吧。”

  “你的意思是,因为我不要你到火车站去吗?那倒不是这么讲的。我是说,万一你不能不离开巴黎的时候。突然离开。在那种情形之下。”

  他抬起头来。“为什么?”

  “拉维克,”她说。“你是一个难民。难民,有时候总会发生麻烦的。在那种情形之下,最好是知道一个警察不会来麻烦的住处。”

  “你怎么知道我是一个难民的呢?”

  “我知道。可是没有跟什么人讲过。跟这儿的人都无关系。你把地址藏着。万一你有什么时候需要的话,你就来。在我们那个地方,不会有人来盘问你的。”

  “好的。谢谢你,罗兰德。”

  “两天之前,警察局里派过人到这儿来。他问起一个德国人。他要知道那个德国人有没有来过这儿。”

  “真的吗?”拉维克注意地说。

  “真的。那个德国人,在你上次来的那一回来过。也许你已经不记得了。一个魁伟的秃顶的人。他跟伊伏妮和卡兰儿坐在那儿。警察盘问我们他有没有来过这儿,其时还有谁在这儿没有。”

  “我已经不记得了,”拉维克说。

  “我相信你不会注意到他的。当然我也没有说起你在那天晚上也到这儿来过一下的事。”

  拉维克点点头。

  “还是这样回答他的好,”罗兰德说道。“这样,就不至于让那些家伙有机会去找无辜的人们要什么护照了。”

  “当然啰。他有没有说起他预备怎么样吗?”

  罗兰德耸耸她的肩膀。“没有。也不干我们的事。我只告诉他没有人在这里。这是我们这边的老规矩。我们从来不知道什么事。那样来得好。而且他也不怎么感觉兴趣似的。”

  “他不感兴趣吗?”

  罗兰德微笑了起来。“拉维克,有许多法国人,对于一个德国旅客所发生的事情,根本不放在心上的。我们自己的事情,也已经够多了。”

  她站起身来。“我要去了。再见,拉维克。”

  “再见,罗兰德。你走了,这儿的情形就不同了。”

  她微笑着。“目前也许还不至于。不过也是很快的。”

  她出去跟姑娘们道别。一路走过去的时候,她又望着收银机、椅子和桌子。那些都是实惠的礼物。她仿佛已经看到它们放在她的咖啡馆里了。尤其是那只收银机。这是象征着收入、安全、温暖和旺盛。罗兰德踌躇了一会儿;终于她还是熬耐不住。她从手提包里掏出了几枚硬币,放在闪烁的收银机旁边,开始试用起来。机器转动了,上面标出两法郎又五十,抽屉自动地伸到外面,罗兰德放进自己的钱包去,脸上挂着一缕孩子似的愉悦的微笑。

  姑娘们也都好奇地走了过来,围着这台收银机。罗兰德又试了一次。一法郎七十五。

  “在你们那边,花这么一法郎七十五,可以喝些什么东西呢?”绰号叫作“马儿”的玛格丽特问。

  罗兰德想了想,随后说:“一杯杜白纳,两杯茴香酒。”

  “你们那儿,一杯苦艾酒和一杯啤酒要多少钱啊?”

  “七十生丁。”罗兰德便在收银机上标出了零法郎,七十生丁。

  “便宜哪,”马儿说道。

  “我们不能不比巴黎便宜哪,”罗兰德解释道。

  姑娘们把柳条椅子拖在两张大理石桌边,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她们都捋挺了晚服,突然装作罗兰德预备开张的那家咖啡馆里的座上客。“我们要三杯茶,还要英国的饼干,罗兰德太太,”特别受已婚男人宠爱的、那个娇小玲珑的黄发碧眼姑娘苔赛,这样说道。

  “七法郎八十生丁。”罗兰德很快地扳动收银机。“抱歉得很,英国饼干是很贵的。”

  旁边一张桌子上,马儿玛格丽特思索一会之后,便抬起头来。“两瓶宝茂利,”她兴奋地招呼着。她很喜欢罗兰德,颇想表示她的亲热。

  “九十法郎。挺好的宝茂利了!”

  “还要四瓶科涅克!”马儿费力地喘息着。“今儿是我的生日。”

  “四法郎四十生丁!”收银机骨碌地响了一下。

  “还要四杯咖啡,还要糖果!”

  “三法郎六十生丁。”

  看得着魔的马儿,便盯着罗兰德看。她简直全神贯注了。

  姑娘们围住了收银机。“一共要多少哪,罗兰德太太?”

  罗兰德拿出那张印着数目字的纸条,“一百零五法郎八十生丁。”

  “能赚多少钱呢?”

  “大约三十法郎。那都是因为香槟的关系。香槟可以赚很多钱呢。”

  “好的,”马儿说道。“好的!那就预祝你生意兴隆!”

  罗兰德又走回到拉维克这儿来了。她的一双眼睛,闪烁着亮光,只有在恋爱或者做生意时,一个人的眼睛才会如此明亮。“再见,拉维克。不要忘记我告诉你的话。”

  “不会的。再见,罗兰德。”

  她走了,神气、挺直而清醒的——对于她,前途很单纯,生活也很优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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