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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她望着拉维克的脸,默不作声。“我早就知道会这个样子的,”他低声说道。“我料到你就想好好利用它的。真有你的!你那时候原也知道,那是最后的一次,你应该让它适可而止的。你那时候跟我在一起,只因为是最后的一次,就听其自然,那原是很好的。那是分别的一次,我们尽情地陶醉,这会留下一点儿回忆;可是你,你就仿佛商人那样,利用了它,竟提出新的要求,企图使偶然一次的不固定的事情渐渐地继续下去!而因为我置之不理,于是你现在就施展出这种令人作呕的诡计,一个人不得不反复唠叨这些。老是谈到这种事情,就已经很不知羞耻了。”

  “我——”

  “你知道的!”他打断了她的话。“不要再撒谎了!我不愿意再复述你的话。我还不能够做这样的事情!我们两个都知道这点。你永远不愿意回来的。”

  “我也并没有再回来哪!”

  拉维克瞧着她。他费力地克制着自己。“好的。那你打了电话——”

  “我打电话给你,因为我害怕!”

  “哦,天哪,”拉维克说。“那太傻了!我不谈了。”

  她便慢慢地微笑着。“我也不想谈了,拉维克。你没看见我只希望你呆在这儿吗?”

  “那也是我所不愿意的事情。”

  “为什么?”她还是微笑着。

  拉维克觉得失败了。她一味的表示不明白他,要是他开始向她解释,他知道会有怎么样的结局。“那是一种可恨的腐败,”他最后才这样说。“这些事情你不会明白的。”

  “我会的,”她慢条斯理地答道。“也许是。可是为什么跟上星期又两样了呢?”

  “那时候也一样的啊。”

  她默不作声地望着他,接着说,“我不管你给它起什么名称。”

  他没有回答。他感觉到她占了上风。“拉维克,”她说着,便更挨近了他。“是的,那时候我说过,这是终结了。我说,你不会再听到我的消息了。我那样说过,这都因为你要我说那些话。可是我并没有那样做——你难道不了解吗?”

  她瞧着他。“不了解,”他粗声厉色地答道。“我只了解你要跟两个男人睡觉。”

  她还是不动。“不是那样的,”她然后说。“可是,即使真的那样,与你又有什么相干呢?”

  他盯着她看。

  “这到底与你有什么相干呢?”她重复地说。“我爱你。那不是够了吗?”

  “不够。”

  “你用不着妒忌的。你用不着。而且,你也从来没有——”

  “真的吗?”

  “不,你根本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当然不啰。因为我不会像你那个年轻人一样做戏啊——”

  她微笑了起来。“拉维克,”她说。“妒忌是跟那个人呼吸的空气同时开始的。”

  他没有回答。她站在他面前,瞧着他。她瞧着他,默然无语。这空气,这狭窄的走廊,这惨淡的灯光——突然这一切,都仿佛充溢着她了。充溢着期待,充溢着一种屏息了的轻微的吸引力,仿佛一个眩晕地凭靠在高塔的低矮栏杆上的人,给大地引诱着一样。

  拉维克感觉到了这点。他不愿意被它所笼牢。现在,他倒不再想走了。假如他走了,它还是会紧跟着他的。他就不愿意给它紧跟着。他需要明明白白地终结。明天,他需要一切都弄清楚了。

  “你这儿有白兰地吗?”他问。

  “有。你要的是哪一种?苹果白兰地吗?”

  “科涅克白兰地,要是你有的话。假如你欢喜,苹果白兰地也好。任何一种都没有关系的。”

  她急急地走到一个小柜那边。他目送着她。清新的空气,诱惑力发出的这道看不见的射线,这个“让我们在这儿建筑我们的茅舍”,这种古老的永恒不变的欺骗——倒好像那次由于热血沸腾而取得的和解,不止是一夜的陶醉,而可以持续下去似的。

  妒忌。他难道不知道所谓妒忌吗?可是,他难道连不完全的爱情都不知道吗?妒忌,岂非是一种古已有之的痛苦,比个人的苦难更难解除?岂非在知道一个人会比另一个人先死时便开始了吗?

  琼并没有将苹果白兰地拿来。她拿来的是一瓶科涅克。好的,他想。有时候,她也颇有几分悟性呢。他把那张照片推开,好放酒杯。然后他又把照片拿了起来。这是粉碎其影响的最简单的办法——去看一个人的追随者。“奇怪,我的记忆力可真坏透了,”他说,“我觉得这孩子仿佛两样啦。”

  她把酒瓶放了下来。“可是那根本不是他。”

  “哦——已经换了一个。”

  “是的。所以就出现了这样一个局面。”

  拉维克咽下一大口科涅克。“你应当知道。前一个爱人来的时候,不应该把什么男人的照片放在外面的啊。而且照片什么的,就不应该放在外面的。也太不得体了。”

  “那倒不是放在外面的。那是被他找到的。他到处搜索了一下。再说,一个人总不免有几张照片。你不了解,女人才会了解呢。我原不希望他看见的。”

  “现在,你毕竟吵起架来了。你靠他生活吗?”

  “不。我有我的合同。订了两年。”

  “是他替你找的吗?”

  “为什么不是呢?”她老实地惊愕起来了。“那也要紧吗?”

  “不。可是,确有一些人对于这类事情看得很重的。”

  她耸起肩膀。他看见了。一种回忆,一种恋乡病。这双肩膀,那一次在他身边睡觉,轻匀地呼吸着的时候,也这么耸起过的。殷红的夜空中,群鸟飞逝似的行云。遥远吗?有多遥远呢?说啊,你这个看不见的管账员啊!这是埋藏了的,还是真正是最后飞逝过去的回忆呢?谁知道啊?

  窗子敞开着。有样东西翩翩飞舞着飘了进来,像一片深颜色的碎布片,摇摇晃晃地扑打着翅膀,在灯罩上停了下来,张开翅膀,顿时变阔了,立刻变成了一个有着紫色、蓝色、深棕色和浅棕色花纹的幻影,挂在绸灯罩上的一枚夜的勋章。这是一只彩色的飞蛾。丝绒般的翅膀微微起伏着,轻微得如同对面薄薄的衣衫底下的那个胸脯的起伏一般。莫非从前早已经历过这样的情景?什么时候呢?很久很久了,一百年前吗?

  卢浮宫。胜利女神。不,还要早得多。应当追溯到混沌初开的时光。黄玉圣坛吐着烟雾;火山在发出喧闹,阴影,发情和鲜血织成的帷幕黑沉沉的,智力低下,漩涡在沸腾,熔岩在闪光,乌黑的指趾顺着斜坡向下爬行,消蚀着、吞噬着生命;而在上方,那蛇发女怪美杜莎,对着这些潦潦草草写在时间的沙丘上的难懂的文字,发出永恒的微笑: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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