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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第二十七章】

  一片海,一片澎湃着的黑暗的海,在他耳际轰鸣,于是,一阵尖锐的铃声,传到耳朵里来,一艘将沉的船发出咆哮,铃声响着——而黑夜,那扇熟稔了的灰白的窗户,闯进了将醒的睡梦,还是那铃声——电话。

  拉维克拿起了听筒。“喂——”

  “拉维克——”

  “什么事啊?你是谁?”

  “我。你听不出我的声音了吗?”

  “哦。现在听出来了。什么事啊?”

  “你一定要来的!赶快!立刻就来!”

  “什么事啊?”

  “来,拉维克!发生了一点儿事情。”

  “发生了什么事情啦?”

  “发生了一点儿事情。我吓坏了!来!马上就来!帮帮我的忙!拉维克!来!”

  那边的电话咔嚓地响了一下。拉维克还等着。空线信号已经响了起来。琼把电话挂断了。他搁好听筒,呆望着沉沉的黑夜。吃了安眠药片才入睡的,醒来还觉得头脑昏沉。哈克,他还以为是他。也许是哈克——直等到他认清了窗户,知道自己在国际旅馆,不是在‘加勒亲王’,才知道那不可能。他望了下手表。夜光的针指着四点二十分。突然他跳下床铺。当他碰到哈克的那天晚上,琼曾经说过什么的——关于危险啊恐惧啊这一类的话。假如——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他已经看见过最奇怪的事情。于是他急急地把最必要的东西捆扎了起来,穿整了衣服。

  他在拐角上招呼了一辆出租汽车。那个司机带着一只粗毛小狗。小狗爬在那人的颈项上,活像一条皮领头儿。汽车摇摆,小狗也跟着摇摆。这把拉维克可搅昏了。他真想把那只小狗摔到座位上去。可是他非常了解巴黎出租汽车司机们的脾气。

  汽车穿行着七月的温暖的暗夜。一簇簇羞答答地呼吸着的叶片,吐着一股幽微的香气。花丛,菩提树阴影,繁星罗列的素馨花似的天空,一架乍明乍灭着红绿灯的飞机,仿佛一只萤火虫群中的凶恶而狰狞的甲虫,黯然无色的街道,营营作声的虚空,两个酒鬼的歌唱,一家地下室里传来的手风琴声,而突然,一阵踟蹰,一阵惊恐,于是风驰电掣般急驶着。硬拉来了——也许太迟了——

  那座房屋。冰冷毫无温暖,黝暗得使人昏然欲睡。电梯爬下来了。爬着,宛似一头爬得很慢的发光的昆虫。当他正想改变主意退回来的时候,电梯却早已开到了二层楼。纵然爬得慢,毕竟还是太快了哪。

  巴黎这些玩具似的电梯!轻飘的牢狱,碾轧着,咳嗽着,顶上是空的,四边是空的,只有一块底,几根铁栅,一颗电钮露在外面,惨淡地闪着光,另一颗电钮松松地旋进在里边——最后升到了顶层。他把电梯铁栅门推开,揿着门铃。

  开门的是琼。他凝望着她。没有流血——她的脸色依然,一点儿也没有什么。“什么事啊?”他说。“在哪里——”

  “拉维克。你来了!”

  “在哪里——你采取过什么行动吗?”

  她倒退了回去。他便抢前了几步。望着房间的四周。没有一个人。“哪里啊?在卧室里吗?”

  “什么?”她问道。

  “有人在你房里吗?有人跟你在一起吗?”

  “没有。为什么啊?”

  他望着她。“可是当你来的时候,我总不愿意有谁跟我在一起,”她说。

  他还是望着她。她站在那儿,健康得很。向他微笑着。“你怎么会有这些想法的?”她笑得更厉害了。“拉维克,”她说着。他仿佛觉得一阵夹着冰雹的暴风雨打在他的脸上,当他看出她以为他在妒忌,并且因此十分愉快时。于是,他手里的急救包,突然觉得加重了一吨,便把它放在一把椅子上。“你这个可恶的骗子,”他说。

  “什么?你怎么搞的啊?”

  “你这个可恶的骗子,”他又重复地说着。“我这个蠢驴,居然落进了圈套。”

  他提起了急救包,转身想走。她立刻抢到他身边。“你预备怎么样啊?不要走!你不能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的!要是你留我一个人在这儿,我简直想象不出会发生什么事的!”

  “撒谎的家伙!”他说。“可怜的撒谎的家伙!你撒谎也无所谓,可是你撒着这样廉价的谎,可真是令人作呕的。这种事情是不好开玩笑的!”

  她把他从门口推开了。“可是,你仔细看看四周,事情的确发生过了!你自己看得出来的!你瞧他闹得多厉害!我就只怕他再会回来!你不知道他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一把椅子横倒在地板上。还有一盏灯。几块破玻璃。“你这样走来走去,必须穿上鞋子,”拉维克说,“才不会戳破你的脚。那是我给你的唯一的忠告。”

  在破玻璃块中间,还有一帧照片。他把破玻璃用脚踢开了,将照片捡了起来。“这儿——”他把照片扔在桌子上。“现在,你可以让我休息了。”

  她站在他面前。瞅着他。脸色忽然改变了。“拉维克,”她用一种低沉而抑制的声音,这样说道。“不管你怎么骂我,我不生气。我是常常撒谎的。而且还会继续撒谎。你们都需要我这样。”她把照片一推,它便打桌子上滑过,落在一个拉维克可以看得见的地方。这一帧照片,却不是在金钟俱乐部里跟琼在一起的那个人。

  “谁都需要我撒谎,”她说道,一副鄙夷的神气。“不要撒谎,不要撒谎!要说老实话!可是真说了老实话,他们可又忍受不住了。谁也忍受不住了!然而我是不常向你撒谎的。对你,我不大撒谎。对你,我也不愿意那样做——”

  “好的,”拉维克说。“我们不必谈这些事情。”突然他仿佛奇特地动了心。什么事情触动了他。他忿怒了。他不愿意再被触动。

  “不。对你,也没有必要那样做,”她说着,几乎恳求似地望着他。

  “琼——”

  “而且我,现在也并不在撒谎。我不完全在撒谎,拉维克。我打电话给你,因为我实在很害怕。幸而我把他撵出了门外,把门锁上了。打电话给你,这是我想起的第一件事情。难道这错了吗?”

  “当我进来的时候,你可平静得很,一点都不害怕。”

  “因为他已经走了。而且因为我想到你会来帮助我。”

  “好的。那么现在一切正常,我可以走啦。”

  “他再会来的。他嚷着,他要回来的。他一定坐在什么地方喝酒。我知道的。要是他喝醉了回来,那可不会像你那样了——他是不会喝酒的——”

  “够了!”拉维克说。“别说了。太可笑啦。你的门是好好的。以后可不必再做这样的事情。”

  她站着不动。“我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她突然咆哮了起来。

  “没有办法。”

  “我打电话给你——三次,四次——你老是不接。后来你接了,又说要我让你一个人好好休息。那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那个意思。”

  “就是那个意思?怎么——就是那个意思?我们难道是一副自动玩具,可以随意开关的吗?一夜恩情,于是就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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