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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复仇的绿光。这城市,在子夜的月光里,在汽车的声音中,静静地漂流着。一长列的屋子,一望无垠地伸展出去的、一排排的窗子,以及给砖石砌在后面的,一束束的命运。千百万人的心跳,不绝如缕的心跳,仿佛千百万辆汽车,在人生的街道上,慢慢地驶着。而每一次的震颤,更与死神接近了一点点。

  他站起来。上林苑那儿差不多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只有几个妓女,在街角上徘徊。他沿着街道走,经过比尔·查隆路,玛勃甫路,玛利南路,到圆中心,然后又回到凯旋门,他跨过了铁链,站在无名英雄墓前。一盏蓝色的小灯,在黑暗中闪烁着。墓前放着一个已经枯萎的花圈。他穿过了星星广场,走进那家小酒店,他记得第一次就在那儿瞥见哈克的。几个出租汽车的司机,还坐在里边。他在窗子边坐了下来,这地方便是他前次坐过的。他喝着咖啡。外面街上很空寂。几个司机在谈论着希特勒。他们都觉得他非常可笑,而且大家在预言,万一他胆敢进攻马奇诺防线,他立刻就会垮台的。拉维克凝视着街道。

  我为什么坐在这儿啊?他想。只要在巴黎,什么地方都可以坐;机会是一样的。他看了看表。快要三点。太迟了。哈克——真要是他啊——也不会这么晚再在街上闲荡的。

  他看见外面一个妓女在徘徊。她透过窗口窥探了一下,便又走开了。要是她回来,我就走,他这么想。那妓女果然回来了。可是他并没有就走。要是她再回来,我一定就走,他这样打定了主意。那么哈克也不会在巴黎的。那妓女果然又回来了。她点着头示意,便走开了。他却还是坐着,她再回来一次。他还是没有走。

  招待把椅子搁到了桌上。司机们付了账,离开了小酒店。招待扭灭了账台上的电灯。房间里顷刻暗了下来。拉维克望了望四周。“账单,”他说道。

  * * *

  外边的风刮得更大,天气也越发冷了。夜云浮得更高,飘得更快。拉维克走到琼所住的旅馆旁边,便站定了。所有的窗口都很黑,只有一个窗口,从那帘幔后面闪出一点儿灯光。这是琼的房间。他知道她是怕进一个黑暗的房间的。她把灯开着,因为她今天不上他那儿去。他抬起头来,突然觉得他不再了解自己。为什么刚才不想看见她呢?对于另外一个女人的记忆,久已消逝了;只有对于她死亡的记忆,还依然留存着。

  还有别的事情呢?这跟她有什么相干啊?甚至跟他自己又有什么相干呢?他这样追逐着一个幻觉,一个深刻记忆的回顾,一个阴暗的反响,岂不成了个傻子——重新搅起了逝去年华的沉渣,仅仅给一个偶然的机会,给一种酷肖的形象所搅起的——让一块腐朽的过去,好容易治愈了的神经病的脓疮,又给翻裂开来——而不惜将他在自己身上培养出来的一切,以及唯一跟他同命运的那个人孤注一掷,岂不成了个傻子吗?这两者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啊?他不是时时这样叮咛着自己吗?否则他怎么去逃避别的事呢?否则他会停留在何处呢?

  他觉得自己脑门里的那块铅,慢慢地溶化了。深深地吸了口气。一阵疾风从街道上刮过来。他又抬头望了望那扇闪着灯光的窗子。那里边有着一个人,他对于那个人来说并非无足轻重,而是相当重要的,当她望着他的时候,那个人的脸会变的——而他却为了一个歪曲的幻觉,为了一种由于企图复仇的微弱希望,而产生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倨傲之感,几乎要将她牺牲了。

  他到底需要些什么呢?为什么他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呢?凭什么他要有所保留呢?生命本身已经呈献给他,而他却表示异议了。不是为了太少——却是为了太多。为了能够认识生命,他先要做到对以往的腥风血雨不予理会。他牵动着自己的肩膀。心,他想,心!它怎么张开着的!怎么跳跃着的!窗子,他想,寂寞的窗子,在暗夜中亮着,反映出另一个生命,那生命已经热情地呈献给他了,期待着,敞开着,直到他也敞开着。爱情的火焰——柔情的圣·埃尔莫之火——血液发出光明的、迅疾的、电似的闪光——谁都知道的,谁都知道这一切的,知道得太清楚了,于是深信这种柔软的灿烂的迷惘,再也不会令人冲昏头脑——可是突然地有那么一晚,一个人站在一家三等旅馆的门前,升起了一股仿佛沥青上腾起的烟雾,叫人觉得好像来自这世界的另一个极端,来自蔚蓝的椰子岛。热带春季的温暖,好像经过了海洋、珊瑚礁、火山岩以及黑暗的过滤,猛烈地冲进了巴黎,冲进了肮脏的蓬塞莱路,带着一股木槿花和含羞草的气息,在一个洋溢着复仇和过去的,不可抗的,不必争的,谜似的感情的复活的夜……

  〔①圣·埃尔莫之火:暴风雨中在桅顶或塔尖上出现的天电光球,据传是水手守护神圣·埃尔莫所发的。〕

  沙赫拉扎德挤满了客人。琼跟几个人坐在一张桌子边。她即刻看见了拉维克。他还是站在门口。这地方弥漫着烟雾和音乐。她跟同座的几个人说了几句话,便急忙地走到他跟前。“拉维克——”

  “你在这儿还有事吗?”

  “为什么?”

  “我想带你出去。”

  “可是你不是说过——”

  “那已经是过去了。你在这儿还有事吗?”

  “不。我只要跟他们说一声,就好走了。”

  “那么赶快就走——我在外面出租车上等你。”

  “好的。”她还是站着。“拉维克——”

  他望着她。“你是为了我才回来的吗?”她问。

  他迟疑了一会儿。“是的,”接着他对着那张连呼吸都感觉得到的脸低低地说。“是的,琼。就为了你!就只为了你。”

  她做了一个敏捷的动作。“来!”然后她说。“我们走吧!我们干吗还要操心这些人!”

  * * *

  出租汽车沿着软木路行驶。“什么事啊,拉维克?”

  “没有什么。”

  “我真害怕——”

  “不要想它。没有什么——”

  她望着他。“我以为你不会再来的了。”

  他俯视着她。他觉得她在战栗。“琼,”他说。“不要想什么,也不要问什么。你看见街灯的光和那千百个彩色招牌吗?我们正生活在一个垂死的时代,而这个城市却跟生命一起在震颤着。我们挣脱了一切,除却我们的心,便没有什么存留的了。我以前仿佛住在月亮的土地上,而现在是回来了,这儿是你,你便是生命。你不要再问什么了。你的头发,比一千个问题,蕴藏着更多的秘密。放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黑夜,几个钟点,和一个永恒的时间,直到早晨在窗子边辚辚地滚过。彼比相爱,乃是至高无上的事情;这是一个奇迹,也是世间最自然的事实,这是我今天的感觉,当此黑夜融入了花丛,风儿挟着草莓香味的今天;没有了爱,一个人便只能算是一个告假回阳的死人,充其量只是一些岁月,一个随便什么名字,跟死了完全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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