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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琼,”他说道,把一双手放到她搁在皮座位上的手上。“我们现在不能到我住的地方去,我必须先去一趟医院。只消几分钟的时间。”

  “你必须去看看那个由你开刀的女人吗?”

  “不是今天早晨的那个。是另外一个。你愿意在什么地方等我吗?”

  “你一定要马上就去吗?”

  “最好是就去。我不愿意过后让人家打电话来找我。”

  “我可以等你的。你有时间把我先送到你住的旅馆里去吗?”

  “可以。”

  “让我们先到那儿去。等会儿你到旅馆里来。我在那儿等着你。”

  “好的。”拉维克将地址告诉了司机。他往后面靠下去,觉得座背碰到了颈根。他的手还在琼的手上。他觉得,她仿佛正在等着他说些什么话。说些关于他和她的话。可是他说不出来。她已经说得太多了。没有那么多话可说。他心里想。

  汽车停住了。“你去吧,”琼说。“在这里,我自个儿会好好照顾的。我不怕。你把钥匙交给我吧。”

  “钥匙在旅馆里。”

  “我去问他们要。这种事我还得学习学习呢。”她从地上捡起了花束。“跟这样一个男人啊,他在我睡着的时候离开,在我没有料到的时候回来——真有好多好多事情我还得学习呢。让我马上就开始吧。”

  “我同你一起上去。什么事情我们都不要做得过分。马上又得把你一个人留下来,未免太糟糕了。”

  她笑着。她看上去很年轻。“请你等一会儿,”拉维克招呼那司机。

  那个人慢慢地闭上一只眼睛。“再多等些时间也不要紧。”

  “让我来拿钥匙,”他们走上楼梯的时候,琼这样说。

  “为什么?”

  “让我来拿。”

  她开了房门,随即就站住了。“真美啊,”她看见窗外一轮阴暗的月亮,穿过云层,照进这间黑洞洞的屋子,便这样说。

  “美吗?这个洞窟?”

  “是的,真美!样样都很美。”

  “也许这一会儿是对的。这一会儿里面都黑洞洞的。可是——”拉维克伸手去摸索电灯的开关。

  “不要。我自己会开的。现在你去吧。不要等到明天中午才回来。”

  她站在黑黝黝的房门口。窗外那银白色的光芒,从她背后照着她的肩膀和头。她显得模模糊糊,又兴奋,又神秘。她的大衣已经滑了下来;落在她的脚边,宛如一堆黑色的泡沫。她靠在门框上,一只手臂给划上一长条从走廊里照进来的光芒。“去吧,去了再来,”她说着,便把门关上了。

  * * *

  凯特·赫格斯特龙的热度已经退了。“她醒来过吗?”拉维克问那个昏昏欲睡的护士。

  “醒来过。在十一点钟的时候。她问起过您。我就把您嘱咐的话告诉了她。”

  “她说了什么有关绷带的话吗?”

  “说的。我就告诉她,您不得不替她开了刀。一次小手术。明天您会向她解释的。”

  “只说了这些话吗?”

  “是的。她说只要您认为是对的,那么什么事都不会有错。她还说,假如您今天晚上再来,就要我向您致意,而且要我告诉您,她是信任您的。”

  “哦——”

  拉维克站了一会儿,俯视着那护士的分开的黑头发。“你有多大年纪了?”他问。

  她惊异地抬起头来。“二十三。”

  “二十三。那么你做护士已经有多久了?”

  “两年半。到一月里,整整有两年半。”

  “你喜欢这个职业吗?”

  那护士的苹果脸儿上,满脸都是微笑。“我非常喜欢,”她絮絮叨叨地谈起来了。“当然啰,有些病人是叫人难以忍受的,可是大多数人都很好。布里索太太昨天就送我一样礼物,是一件漂亮的差不多全新的绸衣服。上个星期,我从勒纳太太那里得到了一双漆皮皮鞋。那位太太后来在家里死了。”她又微笑起来。“衣服,我用不着自个儿买的。差不多什么东西都有人送。要是我自己不能用,就拿到一个朋友那儿去换钱,那朋友开着一爿店铺。所以,我过得比较宽裕。这位赫格斯特龙太太也挺大方。她给我的是钱。上次啊,就给了我一百法郎。只住了十二天呢。医生,这一次她在这儿要住多久啊?”

  “再要久些。要好几个星期。”

  那护士显得很高兴。在那光洁的、没有皱纹的额头后面,她正在盘算着这一回好拿多少钱。拉维克又一次朝凯特·赫格斯特龙俯下身去。她正在宁静地呼吸。伤口的一点点气味,跟她头发上一股干燥的香水味儿混合在一起。突然间他觉得忍受不住了。她对他是信任的。信任。那平坦的割开过的肚子里,饲养着野兽。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就把刀口缝起来了。信任。

  “晚安,护士,”他说。

  “晚安,医生。”

  那个胖乎乎的护士在房间角落里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了。她把床边的一盏灯关暗了些,用一条毯子裹好自己的脚,便伸手过去拿来一本杂志。那是一本刊登侦探故事和电影照片的廉价刊物。她坐了坐舒服,就开始阅读了。旁边一张小桌子上,放着一盒打开了的巧克力薄饼。拉维克看见她拿起一块,头也不抬起来望一下。有时候,一个人就是不了解那些最简单的事情,他想——在同一个房间里,一个人患着绝症躺在那里,而另一个人却毫不在意。他关上了门。可我自己不也是一样的吗?我不也是要从这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去,而那里——

  * * *

  房间里很幽暗。通浴室的门敞开着。里面有灯光。他犹豫了一下。他不知道琼是不是还在浴室里。接着他听到她呼吸的声音。他穿过房间,向浴室走去。他没有说什么话。他知道她在那儿,没有睡着,可是她也不说一句话。突然间这房间充满了沉寂、期待和紧张——仿佛一个正在悄悄地呼唤的旋涡——一个不知名的深渊,远在思维之外的,从这深渊里升起来一片罂粟的云和红色骚动的眩晕感。

  他把浴室的门关上了。在白色灯泡的清澈光芒里,样样东西都是他所熟悉的,也是他所知道的。他旋开淋浴的龙头。这是旅馆里唯一的淋浴设备。是拉维克自己花钱安装的。他知道当他不在房里的时候,那老板娘还带她的法国亲友来参观,看成是一个了不起的景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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