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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不,倒不是为了那个。我穿这件衣服,是因为我知道——”她望着房门,悄没声儿地说,“——他要来。他说我已经没有病了。他不想再等了。”

  “什么话?可惜我刚才不知道这个情况。”拉维克怒气冲冲地望着那房门。“他还要等。”

  罗茜妮有的是贫血女人的那种苍白色皮肤。薄薄的表皮下面,横着蓝色的血管。她体形很好,骨骼优美,身材细长,但没有一处显得很瘦削。这是无数女孩子中的一个,拉维克想,她叫人惊奇,为什么老天会赋予她这样优美的体态——因为人们都知道,差不多所有这样的人都会变成什么样子——这种劳动过度的苦工,在不合理和不卫生的生活方式下,立刻就失去了她们的姿色。

  “今后一个星期,你非得还要好好待在床上,罗茜妮。你可以起来在这儿房间里走走。可是你千万得小心;不要擎举任何东西。最近几天不要爬楼梯。你还能找到什么人来照顾你吗?除了这个波波之外?”

  “女房东。不过她也开始抱怨了。”

  “还有别的人吗?”

  “没有。从前还有一个玛丽。现在她已经死了。”

  拉维克仔细端详了这个房间。陈设很差,可还算整洁。窗台上放着几盆晚樱花。“波波呢?”他问。“哦,一切事情结束以后,他就可以进来了——”

  罗茜妮没有回答。

  “你为什么不把他撵走呢?”

  “他并不那么坏,医生。只是野了一点——”

  拉维克望着她。爱情嘛,他想。那也是爱。古老的奇迹。它不仅往现实的灰暗天空里投射出一道梦幻的彩虹——而且也在一堆粪秽上,洒下罗曼蒂克的光芒——一个奇迹,可也是一个狂暴的嘲讽。突然间,他有了一种古怪的感觉,在另一个方式下,他自己成了个从犯。“好吧,罗茜妮,”他说。“不要担忧。健康第一。”

  她放心地点了点头。“至于钱的事呢,”她脱口说道,有点不好意思,“倒不是那么回事。他只是那么说说罢了。一切的费用,我都会付的。一切的费用。用分期付款的办法。什么时候我再可以做工呢?”

  “大约两个星期,要是你不傻的话。跟波波不要有半点事儿!绝对不要,罗茜妮!否则你是要送命的,你懂吗?”

  “懂,”她没有信心地应道。

  拉维克将她细长的身体用毯子盖好。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看到她在哭泣。“就不能更早一点吗?”她说。“工作的时候我也可以坐着的。我一定要——”

  “也许可以。我们等着瞧吧。那要看你自己照顾得怎么样了。你应该把那个替你堕胎的产婆的名字告诉我,罗茜妮。”

  他看出她眼睛里有种戒备的神色。“我不会去报告警察的,”他说。“当然不会去。我只是想把你付给她的钱讨回来。那样你就可以舒坦一点了。你到底付给她多少钱?”

  “三百法郎。从她那里你是要不回来的。”

  “不妨试一试。她叫什么名字,住在什么地方?你不会再需要她了,罗茜妮。你也不会再有孩子。那她也就奈何你不得了。”

  那姑娘犹豫了一下。“在那边抽屉里,”她随后说。“右边那个抽屉里。”

  “就是这儿的一张纸条吗?”

  “是的。”

  “好。在以后几天里我就上那儿去一次。不要害怕。”拉维克穿上了大衣。“怎么回事?”他问道。“你干吗要起来?”

  “波波。你不知道他这个人。”

  他微笑了。“我想,比他更坏的人我也知道。好好躺在床上。拿我所看到的情况来判断,我们都用不着担心。再见,罗茜妮。要不了多久,我会再来看你的。”

  拉维克转动钥匙,同时拔掉插销,很快地把房门打开。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这是他料到的;他知道波波这号人。

  楼下猪肉铺里,现在站着那个助手,灰黄色的脸蛋,没有女老板的那种热情。他正在没精打采地砍肉。自从老板死了以后,他明显地更加没有精神了。他跟女老板结婚的机会是很少的。对过小酒店里那个制毛刷的工人,大声地这样宣扬过,还说没等这个妄想成为事实,女老板就会把他撵到坟墓里去。那个助手早已减轻了不少体重。可是那个寡妇却大大地发福了。拉维克喝了一杯黑醋栗酒,就付账。他原以为在小酒店里可以找到波波;可是波波却不在那儿。

  * * *

  琼·玛陀从沙赫拉扎德走出来。她拉开拉维克在里面等着的出租汽车的门。“来,”她说。“让我们离开这儿。到你住的地方去。”

  “发生什么事情吗?”

  “不。没有什么。只因为夜总会的生活,我已经受够了。”

  “等一等。”拉维克招呼一个站在大门口卖花的女人。“老奶奶,”他说。“你把所有的玫瑰花都卖给我。一共要多少钱?可别要价太高哪。”

  “六十法郎。因为是你。为了你替我开过一张医治风湿病的药方。”

  “有效吗?”

  “没有。怎么会有效呢,像我这样非得每夜站在潮湿的街头?”

  “你是我一生中遇到的最通情达理的病人了。”

  他拿起玫瑰花。“这是表示我的歉意,因为今天早晨我先离开了你,让你一个人醒来,没有吃上早饭。”他对琼说道,将花束放在出租汽车的地上。“你想去什么地方喝点儿东西吗?”

  “不。我要到你住的地方去。把花束放在座位上。不要放在地上。”

  “放在地上很好嘛。一个人应当爱花,却不必为了花而无谓地费事。”

  她急速地转过头来。“你的意思是,一个人不应该宠坏自己所爱的东西吗?”

  “不是。我的意思只是,一个人不应该把美丽的事物戏剧化。再说,此时此刻我以为我们中间还是不要放花的好。”

  琼怀疑地望了他一会儿。然后她脸上露出了高兴的神色。“你知道我今天做了些什么?我活了。我又活了。我呼吸。我又呼吸了。我生存。我又生存了。还是第一次呢。我又有了手。有了眼睛,有了嘴巴。”

  司机把这辆出租汽车从小街上的许多汽车中开出来。然后他猛地一个起步。这强烈的一震,使琼往拉维克身上倒了过去。他用两条手臂把她搂住了一会儿,感觉到她偎倚在身边的亲切。正像一阵温暖的风,当她坐在那儿随心所欲地说着话,被她的感情和她本人弄得六神无主的时候,把这一天的外壳消融了,把他内心中那种古怪的防御性的冷漠也都溶化了。

  “这一整天——我没有平静过,好像到处都是喷泉浇着我的颈根,碰着我的胸脯,仿佛要叫我发芽、生叶、开花似的——这种感觉怎么也摆脱不了——现在我在这儿——还有你——”

  拉维克望着她。她坐在那张肮脏的皮座位上,向前倾斜着,她的双肩,从那黑色晚服里面露了出来。她很开放,说话直率,不觉得难为情,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他觉得跟她一比,自己就显得贫乏而枯燥了。

  我在做手术,他心里想。我忘记了你。我跟罗茜妮在一起。我是在过去的一个什么地方。并没有你。然后,当薄暮降临的时候,一种温暖便慢慢地随着降临了。我没有跟你在一起。我在想念凯特·赫格斯特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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