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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是的。”琼·玛陀停止踱步。她喝干了那杯科涅克,往床上坐下去。“每天晚上,我总要到外面去走走。人在走的时候,一切都会舒畅得多。只要一坐下来,天花板老往头上压的时候——”

  “你在街上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吧?没有被偷盗过东西?”

  “没有。也许我也不像有东西可以让人来偷的样子。”她把空酒杯递给拉维克。“至于别的事情呢——我常常等待着这样的事。至少有个什么人来跟我说说话!发生点儿事情,总比什么事情也没有,老是漫无目的地东走西走来得好!那样,至少一个人的眼睛不只看到石头,可以看到人的眼睛了。那样,一个人可以不会像一个无家可归者那样到处飘荡!不会像一个外星球上来的怪人了!”她把头发往后面一甩,接过了拉维克递给她的酒杯。“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谈起这个事情,”她说。“我是不要谈的。也许因为我这几天来一直没有说话。也许因为今天这第一次——”她自己打断了话。“你不要听我——”

  “我正在喝酒嘛,”拉维克说。“你要说什么就说什么好了。这是夜里。没有人会听到你的。我也只听着自个儿。一到明天,什么事情都会给忘了。”

  他向后靠下去。在这所房子里,什么地方传出冲水的声音。暖气管在嘎嘎作响,雨用柔嫩的手指在叩着窗户。

  “一个人回来,把电灯关了之后——黑暗便降落在身上,仿佛麻醉药撒在棉花团上一样,于是又把灯开亮了,呆呆地望着,望着——”

  我一定已经喝醉了,拉维克想。今天比往常更早。也许是那惨淡的灯光。也许两者都有关系。这已经不再是那个平凡而憔悴的女人。这是另外一个。突然出现了一双眼睛。一张脸。有什么东西在瞧着我。那一定是些阴影。是我脑门儿背后那团柔和的火在照亮着她。是酒醉以后的第一道红光。

  他并没有听琼·玛陀所说的话。这些他全都已经知道,也不想再知道什么了。孤独——这是人生的永恒的叠句。比起其他任何事情来,不见得更好也不见得更坏。关于它,人们谈论得太多了。一个人常常会孤独,然而也永不会孤独的。突然间,一把小提琴——在朦胧中的什么地方——的乐声在布达佩斯的山上的花园里围绕。栗树的浓郁的香味。风。梦,好像年轻的猫头鹰,蹲在人的肩膀上,它们的眼睛在黝黯中显得格外明亮。一个永远不会成为黑夜的夜。一个所有女人都显得美丽的时辰。夜的褐色的大翅膀。

  他抬起头来望望。“谢谢你,”琼·玛陀说。

  “为什么?”

  “因为你让我一个人说话,却并不在听。这对我有好处。我需要这样。”

  拉维克点点头。他发现她的酒杯又空了。“好吧,”他说。“我把这一瓶酒留在这儿给你。”

  他站起身来。一个房间。一个女人。没有别的。一张再也没有光彩的苍白的脸。“你真的要走了吗?”琼·玛陀问。她朝四周张望着,仿佛有谁躲藏在这个房间里似的。

  “这儿是莫罗佐夫的地址。他的姓名,这样你就不会忘记了。明儿晚上九点。”拉维克在处方笺上写了下来。然后他撕下那一页,放在手提箱上。

  琼·玛陀已经站了起来。她伸手去拿雨衣和便帽。拉维克望着她。“你用不着送我下去了。”

  “我不是要送你。我只是不想留在这儿。现在我不想。我想到什么地方去走走。”

  “可是怎么说呢,你待会儿还得回来的啊。还不是一个样吗?为什么你不想留在这儿?你现在早已克服了嘛。”

  “天快要亮啦。等我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早晨了。那时候就会平静得多。”

  拉维克走到窗子旁边。天还在下雨。湿漉漉、灰蒙蒙的电线什么的,围绕着街灯的黄橙橙的光圈,随风飘荡着。“来,”他说。“我们再来喝一杯酒,然后你睡觉。这不是散步的天气嘛。”

  他抓起了酒瓶。突然间,琼·玛陀挨近他身边。“不要把我留在这儿,”她说得又快又急,他可以感觉到她的呼吸。“不要把我孤零零一个人留在这儿,只是今天晚上。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是今天晚上,千万不要!明天我就会有勇气,可是今天晚上,我不能孤零零一个人,我已经又困倦,又虚弱,已经筋疲力尽了,一点儿气力也没有,你不该带我出去的——不该在今晚——现在我不能孤零零一个人了!”

  拉维克小心翼翼地把酒瓶放在桌子上,松开她那双搁在他胳臂上的手。“孩子,”他说,“有时候,什么事情我们都得习惯啊。”他向那把长椅睃了一眼。“我可以睡在那上面。现在到别的任何地方去都没有意思了。我需要几小时的睡眠。明天早晨九点钟,我还得去做一次手术。我睡在这儿,会像我睡在自己的地方一样。这也不是我第一次值夜班。这样行吗?”

  她点点头。她仍然紧紧地挨在他身边。

  “我一定要在七点三十分出门。很早很早的呢。会把你吵醒的。”

  “那没有关系。我可以起来,为你弄早点,弄一切——”

  “什么都不用,”拉维克说。“我可以到哪家咖啡馆去吃早餐,像个明智的工人那样;喝点儿咖啡,吃些甜酒和小面包。所有别的事情,都可以在医院里做。请尤金妮亚为我准备个洗澡水,这也挺不错的。好吧,让我们待在这儿吧。十一月里两个迷惘的灵魂。你睡那张床。假如你乐意,我可以下楼去跟那老门房待在一起,等你准备好了后进来。”

  “不,”琼·玛陀说。“我不会溜走的。再说,我们还需要几样东西。枕头啊,毛毯啊之类。”

  “我可以按铃招呼他。”

  “那我自己可以做。”拉维克在寻找按钮。“男人招呼比较好些。”

  看门人很快就进来了。他手里又拿来了一瓶科涅克。“你把我们估计得太高啦,”拉维克说。“多谢多谢。我们是属于战后的一代。一条毛毯,一个枕头,还有几张床单。我不能不睡在这儿。外面太冷,雨也太大了。我最近生过一场严重的肺炎,起床才只两天呢。您可以替我们安排一下吗?”

  “当然可以,先生。让我自己来想一想。”

  “好的。”拉维克点了一支纸烟。“我要到外面走廊里去一下,看看门口的鞋子。那是我多年的嗜好。我不会逃跑的,”他说着,露出留意琼·玛陀的表情。“我不是埃及的约瑟。我不会把外衣留下来就走的。”看门人拿着东西回来了。他看见拉维克站在走廊里,便突然停住了脚步。随后他脸上露出笑容。“像这类事情,倒是很少见的呢。”

  〔①“我不是埃及的约瑟。我不会把外衣留下来就走的”:《圣经·旧约·创世记》第三十九章:“有一天,约瑟进屋里去办事,家中人没有一个在那屋里。妇人就拉住他的衣裳说,你与我同寝罢。约瑟把衣裳丢在妇人手里,跑到外边去了。妇人看见约瑟把衣裳丢在她手里跑出去了,就叫了家里的人来,对他们说,你们看,他带了一个希伯来人,进入我们家里,要戏弄我们。他到我这里来,要与我同寝,我就大声喊叫。他听见我放声喊起来,就把衣裳丢在我这里,跑到外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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