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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是,先生。”

  那是维伯尔的邀请。有点怜悯的味道。请谁到家里吃顿晚饭就会给人这个感觉。法国人很少在家里请朋友吃饭,他们宁可在饭店里请客。他还从来没有到维伯尔家去过。固然出于好意,可是叫人难受。一个人可以抵御别人的侮辱,却抵御不了人家的怜悯。

  他喝了一口苹果白兰地。他何必向维伯尔解释他住在国际旅馆的理由呢?没有这个必要。维伯尔已经知道了他需要知道的一切。他知道不准拉维克行医,那就够了。尽管如此他还是用他,那是他自己的事。这样一来他可以赚钱,还可以施行一些自己不敢单独承担的手术。谁也不知道,只有他和那个手术室护士知道,而这个护士嘴巴很紧。杜兰特那里情况也一样。他只摆摆样子。要动手术的时候,杜兰特站在病人身边。等病人上过麻药,拉维克就出场了,代替杜兰特施行那个手术。这些手术杜兰特因为年纪太大,或者能力不够而难以胜任。等到病人醒过来,就会看到杜兰特得意洋洋地站在他的床边。拉维克只看到遮盖着的病人,只瞧见他为了开刀而露在外面的狭狭一条涂着碘酒的肉体。他往往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给谁开刀。杜兰特诊断好病情,一五一十告诉他,他拿起手术刀就干。杜兰特付给拉维克的酬金,连他所收费用的一成都不到。拉维克也不跟他计较。总比不动手术好嘛。维伯尔对他要客气得多。维伯尔分给他四分之一。这是公平合理的。

  拉维克望着窗外。还有什么办法多弄些收入呢?办法不多。只要能活着,也就够了。当一切都在摇摇欲坠的时候,他也并不打算创立家业,免得不久又前功尽弃。与其白费精力,不如随波逐流,一个人的精力才是无价之宝。在什么地方重新出现一个值得追求的目标之前,忍耐就是一切。精力能够节省尽量节省,养精蓄锐,来日方长。像蚂蚁那样在一个土崩瓦解的世纪里试图一次又一次重建小康生活,失败的例子他见得多了。这是激动人心、英雄气概与滑稽可笑的混合物,毫无用处。这种尝试会摧毁一个人的意志。一旦发生雪崩,谁也阻挡不住。要是有人想去阻挡,就会被雪埋在底下。最好还是耐心等待,过后再去把那些被雪埋葬的人挖掘出来。赶远路的人,不要背太重的包袱。流亡中间也是这样。

  拉维克看看表。应该去看一下罗茜妮·玛蒂纳了。然后,还要到“奥西里斯”去。

  * * *

  “奥西里斯”的妓女正等着。虽然有个政府指派的医生定期给她们检查,老板娘还是不放心。如果有人在她那儿染上了毛病,她可受不了;因此她跟维伯尔联系好,每星期四给那些姑娘重新检查一次。这工作,有时候就由拉维克代他去做。

  老板娘在二楼安排了一个地方作为检查室。一年多了,上她那儿去的客人还没有一个染到过毛病,对此她很自豪,但是,尽管姑娘们非常谨慎,却有十七个梅毒病例是被客人染上的。

  女领班罗兰德给拉维克送来一瓶白兰地和一个酒杯。“我看玛尔泰已经染上什么了,”她说。

  “好的。我会给她仔细检查的。”

  “打昨儿起,我已经不叫她接客了。当然啰,她自己是否认的。可是她的衬裤——”

  “好的,罗兰德。”

  姑娘们都穿着衬衫,一个接着一个进来了。拉维克差不多都认识;只有两个是新来的。

  “您用不着检查我了,医生,”莱昂妮说,她是一个红头发的加斯科涅人。

  “为什么用不着检查?”

  “整整一星期没有接过客人了。”

  “老板娘怎么说?”

  “什么也没有说。我要他们开了好多好多的香槟酒。一晚上总有七八瓶。图卢兹来了三个商人。都已经结过婚。他们三个人啊,都想玩儿,可是谁也不敢,都怕其余那两个。每个人都怕一跟我在一起,其余两个回到家里会讲出去。所以他们就喝酒;大家以为自己的酒量会超过其余两个人。”莱昂妮笑了起来,懒懒地在身上搔着。“可是没有喝得烂醉的那个人,站也站立不起来了。”

  “好的。可是,我还是要对你检查一下。”

  “对我来说无所谓。您有香烟吗,医生?”

  “有的,在这儿。”

  拉维克做了个玻璃涂片,染了点颜色。然后推在显微镜底下。

  “您知道我不明白的是什么?”莱昂妮瞧着他说。

  “是什么?”

  “您做这种事情还会有兴致跟女人睡觉。”

  “这我自个儿也不明白。你没有事。下一个是谁?”

  “玛尔泰。”

  玛尔泰是一个脸色苍白、身材细长的金发姑娘。她的脸长得很像波堤切利画的天使,可是却说着一口布隆代尔街的粗话。

  “我是没有什么毛病的,医生。”

  “那很好。我们来看看。”

  “可是我真的没有什么毛病啊。”

  “那就更好了。”

  突然间,罗兰德站在房间里。她望着玛尔泰。那姑娘便不再吭声了。她不安地望着拉维克。他对她作了彻底的检查。

  “可是我不会有什么毛病的,医生。你知道我有多谨慎。”

  〔①波堤切利(Sandro Botticelli,1445—1510),意大利画家。〕

  拉维克并没有回答。那姑娘却还在喋喋不休地说下去——迟疑了一下,又开腔了。拉维克又做了一张涂片,又检查了一遍。

  “你有毛病了,玛尔泰,”他说。

  “什么?”她直跳了起来。“那是决不会的。”

  “千真万确的事。”

  她瞧着他。随后她突然发作起来——一阵诅咒和谩骂。“那个猪猡!那个该死的猪猡!我早就怀疑他了,那个狡猾的骗子!他说他是一个学生,而且是一个医科的学生,他应该知道啊,那个流氓!”

  “为什么你自己不当心呢?”

  “我是很当心的,可是他搅得太快了,而且他说,作为一个学生,他——”

  拉维克点点头。事情并不新鲜——一个染上了淋病的医科学生,自己给自己治疗。过了两个星期,也不加检查,他自己以为已经医好了。

  “那么要治多少时间呢,医生?”

  “六个星期。”拉维克知道也许六个星期还不够。

  “要六个星期吗?六个星期没有收入?要住医院?我非得去住医院吗?”

  “让我们再考虑吧。说不定以后我们可以到你家里去治——假如你答应的话。”

  “我什么都答应!什么都答应!只要不进医院!”

  “你先得进医院。此外没有别的办法。”

  那姑娘盯着拉维克看。所有的妓女,都怕住医院。那里边管得很严。但是除此以外,也没有别的办法。要是住在家里的话,过几天她就会偷偷摸摸溜出去,哪怕自己答应得好好的,出去接客人,赚钱,把毛病传染给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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