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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她坐起来,开始简单地梳洗一下。她把头发抖落下来,她一下子罩在了一片棕色的云团里,脸和双肩都看不见了。亲切的潮湿的棕色秀发啊!我想亲吻它,想用我的手指抚摸它,把我的脸埋藏在里面。我看得发呆,结果舢板驶向逆风,啪啪作响的帆警告我在忽略职守了。尽管我具备分析的天性,过去却一贯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和浪漫主义者,可是我没有做到这点,直到现在我才懂得了许多爱情的物质上的特点。我一贯认为,男女的爱情,是和精神息息相关的某种崇高的东西,一种将他们的灵魂拉在一起的精神纽带。肉体上的纽带在我的爱情天地里不占什么位置。但是我正在无师自通地学习这门甜蜜的课程,懂得了灵魂是肉体转化出来的,表现出来的;对心爱的人的头发看一眼,感觉一下,触摸一下,就像呼吸、声音和精神的本质,就像眼睛里发出的光亮,就像从嘴里说出来的思想。说到底,纯粹的精神是不可知的,只是一种被感觉被感知的东西;它本身是无法明明白白表现出来的。耶和华是赋予人格化的神,因为祂可以用犹太人听得懂的措辞对他们讲话;所以,祂便被以他们自己的形象接收下来,当作一团云也好,当作火柱也好,或是什么有形东西,都是以色列人能够理解的物质。

  就这样,我端详着莫德的浅棕色头发,爱恋它,领略到了更多的爱情,是所有诗人和歌手用他们的歌曲和诗篇教给我的东西所不能相比的。她把头发甩到了后边,动作干脆利落,轻盈多彩,她的脸露出来,带着微笑。

  “女人为什么不可以把她们的头发一直垂下来呢?”我发问,“垂下的头发更美丽啊。”

  “要是垂下来不乱蓬蓬地缠在一起就好了,”她大笑起来,“呀!我丢掉了我的一枚珍贵的发夹!”

  我顾不上掌管舢板,听任帆一次又一次把风漏掉,看到她在毯子里寻找发夹的每一个动作,我感到好喜欢。我又惊讶又喜欢,看见她那样温柔的女人样儿,女性固有的每一种特性和优雅展现出来,都让我欣喜异常。因为我把她接收下来,把她看得无比崇高,让她脱离普通人的水平太远,离我也太远了。我已经把她视为女神一样的人,难以接近。因此,那些表明她毕竟只是个女人的小小特征,比如她向后面甩一头秀发的样子,寻找发夹的样子,我看见了高兴得只想大喊大叫。她是女人,与我是同类,同一种水平,男人和女人之间那种愉快的亲密是可能发生的,正如同我知道我总是应该对她保持敬畏一样。

  她终于找到了发夹,发出了让人喜欢的小小欢呼,我于是更加集中注意力,全力把舵掌好。我着手做一些试验,把舵桨捆上,用楔子固定,直到舢板不用我帮助也能够乘风顺利行驶。偶尔,舵桨会靠得太近,或者一下子离开很远;不过它总是会调整过来,总的说来把舵掌得令人满意。

  “现在我们应该用早餐了,”我说,“不过你必须穿戴得更加暖和一些。”。

  我翻出一件厚衬衫,是从贮藏品中找出来的新衣服,毛毯这类材料做的。我熟知这种衬衫,很厚实,质地很紧密,能够遮挡雨,淋上几个小时也湿不透。她把这件厚衬衫套上,我把她头上那顶男童帽子换成了大人帽子,宽宽大大,把她的头发都装进去了,而且把帽檐儿翻下来,连她的脖子和耳朵也遮挡上了。效果非常好,她看起来很迷人。她长就了一张怎么打扮都很耐看的脸蛋儿。没有什么东西能够破坏那张俊美的鸭蛋脸儿、无可挑剔的古典线条、精心雕琢出来的眉毛和大大的棕色眼睛,它们是那么清澈而平静,庄重的平静。

  一种比平常稍微强一些的风吹起来,吹到了船帆。舢板一路倾斜穿过一个浪头。舢板突然倾斜,舢板侧舷和海水成了平面,一桶多海水乘机灌进来。我当时正在开启一个牛舌罐头盒,立即放下跳到帆脚索边,及时松开。帆在风中啪啦啪啦扇动,舢板调向下风。用几分钟调整好以后,把舢板又纳入航线,我才又开始准备早餐。

  “舢板行驶得很好,尽管我对航海技术不怎么懂。”她说,点一点头,对我掌舵的功夫大加赞赏。

  “不过,舢板只是在这种风吹拂下才行驶得正常,”我解释说,“要是跑得更自由,风吹到了舢板尾部,风横向吹来,或者舢板侧舷吃风,我就必须掌舵了。”

  “我只好说我不懂你的技术,”她说,“不过懂你得出的结论,可我不喜欢。你不能白天黑夜一直掌舵呀。所以,吃过早餐,我要学习我的第一堂航海课程。你躺下来睡一觉。我们俩像他们在大船上一样轮流值班吧。”

  “我不知道怎么教会你,”我表示反对,“我还是自己刚在捉摸呢。你把自己托付给我的时候,没有想到我对驾驭小舢板几乎是外行。这是我第一次尝试摆弄小舢板。”

  “那么我们就一起学习吧,长官。好歹你已经开始了一个夜晚了,你就把你学会的东西告诉我。现在,吃早餐。我呀!这种空气吊起了我的胃口呢!”

  “没有咖啡,”我遗憾地说,递给她抹了黄油的饼干和一块罐头牛舌,“也没有茶,没有汤,什么也没有,得等到我们想方设法到达什么地方才能改善。”

  简单的早餐用过,喝下一杯冷水,莫德开始学习掌舵。在教她的过程中,我自己又学到许多东西,尽管我为“幽灵”号掌过舵,见习过舢板舵手为小小舢板张帆,已经学到了一些知识。她是一个机灵的学生,很快学会了保持航线,抢风行驶,遇到紧急情况时把帆脚索解开。

  看得出来,她对这个活儿干得有些疲惫之后,把桨交给了我。我已经把毯子迭起来,可是这时候她把毯子铺在舢板底上。一切安排舒适后,她说:

  “现在,长官,上床睡吧。你可以睡到吃午餐。到吃午饭的时候。”她纠正说,想起了“幽灵”号上的作息时间。

  我怎么办呢?她一点也不让步,说:“请了,请了。”我只好把桨交给她,按她说的做。我爬进她亲手铺好的被窝时,体验到了一种明显的感官享受的快活。她与生俱来的那种平静和控制传导给了那些毯子,我于是感觉到了一种温馨的梦境和满足,感觉到一张鹅蛋脸和一对棕色的眼睛罩在一顶渔夫的帽子里,一会儿映衬在灰色的云团里,一会儿映衬在灰色的大海上,接着我知道我进入了梦乡。

  当我醒来时,看了看我的手表。下午一点钟了。我一觉睡了七个小时!她竟然掌了七个小时的舵!我接过舵桨,首先需要掰开她的痉挛的手指头。她拼尽了最后的一点点力气,连挪动一下姿势都很难了。我不得已把帆脚索放开,帮助她躺在毯子窝里,按摩她的手和胳膊。

  “我累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她说,急促地吸了一口气,叹息一声,疲惫地把头垂下去。

  但是,她过了一会儿就直起头来,“现在不要责备我,你难道还敢责备我呀。”她大声说,显示出一种假装的挑衅口气。

  “但愿我脸上没有流露什么怒气吧,”我严肃地回答说,“因为我向你保证,我一点也没有生气。”

  “不……没有,”她想了想说,“看样子你就是在责备嘛。”

  “那么这是一张诚实的脸,因为它正是我所感觉的样子。你对待你自己不公平,对我也不公平。我以后还怎么相信你呢?”

  她看上去后悔的样子。“我以后改好就是了,”她说,如同淘气的孩子会说的话,“我保证……”

  “像水手听从她的船长那样吗?”

  “是的,”她回答说,“我这是卖傻,我知道。”

  “那你还必须保证一些别的事情。”我乘机威逼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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