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杰克·伦敦 > 海狼 | 上页 下页
二七


  他离约翰逊三码远,还坐在椅子上。九英呎!但是他一跃就离开了椅子,根本没有先站起来再往前跳。他离开椅子,还像他坐在上面的样子,端端正正,从坐姿纵身跳起,像一只野兽,一只虎,像一只腾空剪扑的老虎。这是雪崩式的愤怒,约翰逊竭力防卫,但是没有多大用处。他赶紧用一只胳膊向下护住肚子,另一条胳膊向上护住脑袋;但是狼·拉森的拳头朝中部打来,正中胸膛,霹雳炸雷般的冲击,嗡嗡作响。约翰逊的呼吸突然喷出来,从嘴里噗一声射出,又突然停止下来,使劲屏气,清晰可闻,像挥动斧头的人那样嗨的一声。他差一点仰身跌倒在地,摇摇晃晃,努力保持他的平衡。

  我真不忍心叙述接下来的那个可怕的场面的更多的细节。那场面令人恶心。即便现在我想起那种场面也心里堵得慌。约翰逊相当勇敢地搏斗,但是他不是狼·拉森的对手,更不是狼·拉森和那个大副的对手。打斗的场面惊心动魄。我难以想象一个人能够经得住这般摧残,依然活着进行挣扎。约翰逊真的在挣扎。当然,他是没有希望的,一点希望也没有,他心里非常清楚这点,然而他凭借着他身上的大丈夫气概,他不能停止为大丈夫气概的搏斗。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我觉得我随时会发疯,于是我跑到升降口的楼梯前,打开门向甲板逃脱。但是,狼·拉森暂时离开他的牺牲品,三步并两步扑上来,抓住我的肋侧,把我扔到了舱室的远处的角落。

  “生活的现象而已,汉普,”他嘲笑我说,“待着好好看看。你也许能收集到灵魂不朽的数据呢。再说了,你知道,我们无法伤害约翰逊的灵魂。我们只能损伤他浅层的肉体。”

  时间好像过了几个世纪——实际上殴打的过程持续了不到十分钟。狼·拉森和约翰森两个人都在对付那个可怜的人。他们用拳头抡他,用厚重的皮鞋踢他,把他击倒在地,把他拉起来又击倒在地。他的眼睛全瞎了,什么都看不见,鲜血从耳朵、鼻子和嘴边流下来,把舱室弄得像屠宰场。他不能再站起来了,他们还继续揍他,踢他,在原地折磨他。

  “行了,约翰森;看这副样子该行了。”狼·拉森最后说。

  然而,大副身上的兽性发作了,不愿意住手,狼·拉森不得已用胳膊向后挡了一下,看上去相当轻柔,但是却把约翰森向后甩出去了,像扔掉一块木头一般,他一头撞在了墙上。他跌倒在地上,好一阵不明白怎么回事儿,喘着粗气,眨巴眼睛,一副呆若木鸡的样子。

  “去把门打开吧,汉普。”我听到他命令说。

  我按命令打开门,两个畜生拉起失去知觉的约翰逊,像拖着一袋子垃圾,通过狭窄的舱口把他拽上升降口的楼梯,弄到外面的甲板上。他鼻子里喷涌着鲜红的血流,洒到了舵手的脚上,也就是他同船的伙伴刘易斯。但是刘易斯把轮舵柄转了一下,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罗经台。

  乔治·利奇,过去的舱室打杂工的态度却不是这样。船前和船后没有任何行为像他后来的举止那样让我们惊愕不已。正是他没有听到任何命令就来到船尾楼前,把约翰逊往前边拉去,随后他尽自己所能把约翰逊的伤口包扎起来,让他尽量舒服一点。约翰逊,已经不是原来的约翰逊,完全认不出来了;还不止认不出来了,因为他的五官,作为人的五官,也辨认不出来了,在短短几分钟内便面无人色,青紫红肿,而这一切仅仅发生在开始殴打与把身体往船前拖拽的几分钟里啊。

  但是,有关利奇的行为——等到我把舱室清理干净,他一直在照顾约翰逊。我来到甲板上呼吸新鲜空气,尽力让我不堪承受的神经平静下来。狼·拉森在吸雪茄,一边检查航行测量器——通常拖在“幽灵”号后面,这时候因为什么目的将它拉上来了。突然,利奇的声音传到了我的耳朵里。语气激烈而嘶哑,充满不可遏止的愤怒。我转过身去,看见他站在船尾楼舱口下面,厨房的左边。他的脸在抽搐,白森森的,两只眼睛闪闪有光,握紧的拳头举在头顶上。

  “但愿老天爷把你的灵魂送进地狱,狼·拉森,你只配进地狱,你这个懦夫,你这个杀人犯,你这只猪猡!”他开口大骂起来。

  我好像遭到了霹雳袭击。我以为他马上会被打死。但是狼·拉森的怪念头在作祟,没有收拾他。他慢慢地走到船尾楼舱口,把胳膊肘倚在舱室的角上,若有所思十分好奇地向下注视着这个愤怒的孩子。

  这个孩子破口大骂狼·拉森,狼·拉森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大骂过。水手们惊慌失措地围在一起,聚集于船首楼小舱口周围,看的看,听的听。猎人们慌慌地拥出统舱,但是利奇滔滔不绝地继续谩骂,我看见他们脸上没有出现见怪不怪的神情。他们也被吓坏了,不是因为这孩子的可怕语言,而是因为他那可怕的胆子。竟敢有人这样公开和狼·拉森叫板,难得一见。我知道自己被这孩子镇住了,由衷赞叹,看到他身上那种辉煌的不朽的大无畏精神,胜过肉体,胜过肉体的种种惧怕,一如古代先知们的行为,对邪恶大加谴责。

  多么了不起的诅咒啊!他把狼·拉森的灵魂赤条条地拽出来示众。他喊上帝喊天庭,把狼·拉森的灵魂骂得无地自容,叫骂的劲头好像中世纪天主教逐出教会那样狂热,把他的灵魂骂得萎缩了。他骂得痛快淋漓,怒火节节升高,直至顶峰,近乎上帝般神圣,又因为纯粹的精疲力竭陷入最下流最不体面的侮辱层面。

  他的愤怒是一种疯狂。他的嘴唇沾满了细碎的沫子,有时候他被哽住,喉咙咕咕作响,一时说不出话来。在这一切发生之际,平静而冷淡,倚在胳膊肘上向下注视,狼·拉森似乎陷入了一种非同一般的好奇心境。这种酵母生命的旷野蠕动,这种可怕的反抗以及对物质的挑战,让他心有所动,迷惑而感兴趣。

  每时每刻,我在观望,大家在观望,观望他会跳起来扑向那个孩子,把他毁掉。但是,这不是他所想做的。他的雪茄吸完了,继续静静地注视,充满好奇。

  利奇已经骂得忘乎所以,完全陷入不知所向的愤怒的兴奋状态。

  “猪猡!猪猡!猪猡!”他扯起肺叶反复叫骂起来,“你为什么不下来把我杀了,你这个杀人惯犯?你可以这样做!可我不害怕!这里没有人能够阻止你!与其在你的手心里苟且偷生,不如一死了之,脱离你的拿捏!来吧,你这胆小鬼!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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