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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第十二章

  刚刚过去的二十四小时目睹了一场凶残比拼的活生生表演。从舱室到前舱,这场表演像瘟疫一样突然爆发。我简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的。狼·拉森是这场表演的真正原因。船员们之间的种种关系由于宿怨、争吵以及怨恨越来越紧张,绷得紧紧的,处于一种一触即发的失衡状态,邪恶的情绪像草原上的野草一样烈焰熊熊,不可阻挡。

  托马斯·马格利奇是一个鬼鬼祟祟的家伙,一个奸细,一个告密者。他把前舱的流言蜚语如实向船长反映,一心想讨得船长的好感,重新获得宠幸。就是他,我很清楚,把约翰逊贸然出口的话传给了狼·拉森。约翰逊,好像从船上被服柜购置了一身油布衣裤,发现衣裤质量极其糟糕。他毫不犹豫地便把这种话张扬出来。且说这被服柜是一种小型的杂货铺,所有猎捕海豹的帆船上都有,用来贮藏水手们特殊需要的对象。水手不管购置什么东西,都是从后来猎捕海豹的所得中扣除的,这是猎人们流行的规矩,因此划桨手和舵手们也这样做了——他们应该得到的薪水实际上是一份“酬金”,是根据他们各自的舢板所捕获的每只海豹皮的提成计算的。

  不过,关于约翰逊对贮藏柜的抱怨,我一点也不知道,因此我所目睹的情形,来得突然,很是意外。我刚刚把舱室打扫完毕,狼·拉森和我搭讪着讨论哈姆雷特,这是他深爱的莎士比亚笔下的人物,这时候约翰森走下了升降口楼梯,后面紧跟着约翰逊。后者按照海上的习惯脱掉帽子,恭恭敬敬地站在舱室的中间,随着船身的摇晃,猛烈而不自在地摇来摆去,一边面对着船长。

  “关上门,拉下百叶窗。”狼·拉森对我说。

  我按吩咐关上门拉上百叶窗,注意到约翰逊眼睛里出现了一种焦虑的目光,然而我做梦也想不到他焦虑的原因。我做梦也想不到会发生什么,直到真实发生。但是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会发生什么,却勇敢地等待发生。在他的行为里,我找到了对狼·拉森的唯物论的彻底的反驳。水手约翰逊为理想、原则、真理和真诚所支配。他是正确的,他知道他是正确的,他不惧怕什么。如果需要,他可以为正确而死掉,他要对自己忠诚,对他的灵魂真诚。在这点上,我看到的是精神对肉体的胜利,灵魂的坚韧和道德的崇高没有任何限制,超越时间,超越空间,超越物质,它的牢不可破和不可侵犯别无他出,只能来自永恒和不朽。

  不过话说回来吧。我注意到约翰逊眼睛中的焦虑目光,但是误以为那是他生来的羞怯和窘迫之色。大副约翰森站在他身边几英呎的地方,他前面足足三码的地方就是狼·拉森,坐在一把舱室转椅上。我关上门并且拉上窗以后,出现了一阵显而易觉的停顿,足足延续了一分钟的停顿。狼·拉森打破了停顿。

  “约逊。”他开口说。

  “我的名字是约翰逊,船长。”这位水手毫不怯场,纠正说。

  “好吧,约翰逊,你这浑蛋!你知道为什么我叫你来吗?”

  “是的,不知道,船长,”他迟疑地回答道,“我的活儿干得很好。大副知道的,你也知道,船长。所以我不知道有什么不满意的。”

  “这就是全部吗?”狼·拉森追问道,声音轻柔、低沉,带着呼噜声。

  “我知道你对我有看法,”约翰逊继续说,语速缓缓的,没有变化,“你不喜欢我,你……你……”

  “接着说,”狼·拉森鼓励说,“别害怕我的感情受不了。”

  “我不害怕,”水手反驳说,他日晒的脸色中出现了一丝不快之色,“如果我说话不够快,那是因为我离开故国还不像你那么长久。你不喜欢我,是因为我太具备一个男人的东西;就这么回事儿,船长。”

  “对船上的纪律来说,你具备一个男人太多的东西,如果这就是话中的意思,这就是你听懂我话中的意思。”狼·拉森回击说。

  “我懂英语,我听懂了你说的意思,船长。”约翰逊回答说,对伤害他对英语的了解的暗示而加深了脸色。

  “约翰逊,”狼·拉森说,神气大变,丢开了开场白直逼主题,“我知道你对那身油布衣裤很不满意,是吗?”

  “不满意,我是不满意。那身油布衣裤是不好,船长。”

  “你为一身油布衣裤一直在搬弄是非。”

  “我只是说我心里想的,船长。”水手毫不气馁地说,同时对船上的礼节严格遵守,开口闭口必称“船长”。

  正在这个时候,我瞥见了约翰森的神情。他的大拳头握起来又张开,一脸凶神恶煞相,穷凶极恶地打量约翰逊。我察觉到一块青色在约翰森的眼睛下面隐约可见,这是几天夜里之前他在这个水手的拳头暴打之下所得的印记。我这才知道某些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了——到底会怎样,我却想象不出来。

  “你可知道,如同你这样对我的被服柜和我说三道四的人,会有什么下场吗?”狼·拉森追问说。

  “我知道,船长。”水手回答说。

  “什么下场?”狼·拉森紧追不舍,严厉而武断。

  “你和那位大副会怎么对待我,就是什么下场,船长。”

  “看看他的样子,汉普,”狼·拉森对我说,“看看这具有活力的肉体吧,这个物质的聚合体,可以活动,可以呼吸,还不把我放在眼里,完全相信自个儿是什么好东西构成的;这东西满脑子都是某些人类的虚构之物,比如正义啦,诚实啦,而且会和那些东西生活在一块儿,全然不顾所有人身的苦难和威胁。你怎么看他,汉普?你怎么看他呢?”

  “我认为他比起你来是一个更好的人,”我回答说,在某种程度上有一种欲望迫使我把我感觉即将降临到他头上的恶气,分到我头上一部分来,“他的那些人类虚构之物,如同你刻意描述的,构成了高贵的身分和大丈夫气概。你没有那些虚构之物,没有梦想,没有理想。你是一个乞丐。”

  他点了点头,流露出一种野蛮的快活,“太对了,汉普,太对了。我没有构成高贵身分和大丈夫气概的虚构之物。一头活着的狗比一只死掉的狮子更好嘛,我和那位传教者都这样说。我唯一的教条就是权宜之计,这一招可以让人生存下去。这一小块酵母素,我叫它‘约翰逊’,可他不再是一小块酵母,只是灰尘,只是草灰,那就没有什么高贵可言,不过灰尘而已,而我呢,还好好地活着,嗷嗷叫喊。”

  “你知道我要干什么吗?”他问道。

  我摇了摇头。

  “咳,我要行使我的嚎叫特权,让你看看高贵的精神会有什么遭遇。看着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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