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杰克·伦敦 > 海狼 | 上页 下页
一六


  “我们昨天谈到这点了,”他说,“我认为生命是一种酶,一种酵母,只有吞噬了生命才能活下去,那种生活只是成功的猪一般的生活。是啊,如果供与求这二者中有什么东西的话,那么生命就是这世上最不值钱的东西了。地球上只有这么多水,这么多土,这么多空气;可是,生命却要求无穷无尽地繁殖。造化是一个一掷千金的阔少爷。看看鱼和数不清的鱼子吧。在这种事情上,看看你和我吧。在我们的卵子里,可能孕育着数不清的生命。一旦我们找到时间和机会,利用一点点我们自己身上还未出生的生命,我们便会成为众多民族的祖先,在各个大陆繁衍生息。生命?呸!生命没有价值。在所有廉价东西中,生命是最最不值钱的。生命在每个角落行乞。造化出手阔绰,恣意播撒种子。只要有地方容得下一条生命,它就会繁衍出上千条生命,因此生命吞噬生命,到头来只有最强大的生命留下来,过上最具猪猡性质的生活。”

  “你读过达尔文的书,”我说,“可是,你要是认定生存竞争的斗争就是滥杀生命,那么你是误解了达尔文的意思。”

  他耸了耸肩膀,“你知道你所说的这番话只是指人类的生命,说到兽肉、家禽和鱼,你不知道毁掉了多少生命,如同我和别的人一样。人类的生命绝没有什么不同,尽管你觉得不同并且还能说出所以不同的理由。我为什么应该对这种廉价得没有价值的生命三缄其口呢?两条腿的水手有得是,海上的船只却有限,同样,工人比比皆是,可是工厂和机械却有限。喂,你生活在陆地上,一定知道你们让穷人住在城市的贫民窟里,让饥饿和疾病折磨他们,而且也明白更穷苦的人垂死挣扎,连面包渣和肉星儿(这又需摧毁生命)都吃不到,可你对此又一筹莫展。你可知道伦敦的码头工人为了饭碗像野兽一般在打斗吗?”

  他开始向升降口的楼梯走去,可是又转过身来说了最后一番话,“你知道生命的唯一价值就是生命欺骗生命吗?因为生命必然会偏袒自身,结果当然是高估自己了。比如说那个我让他爬上高空的人。他紧紧抓住位置不放,好像他是多么宝贵的东西,一件比钻石和宝石还值钱的宝贝。可对你来说又如何呢?一文不值。对我呢?也分文不值。对他自己呢?无价之宝。可是我不接受他的估价。他可悲地高估了自己。更多的生命都要求来到这个世界呢。如果他掉下来了,像蜜蜂掉出蜂窝一样脑袋撞在了甲板上,这个世界不会因此有什么损失。他对世界来说什么都不是。后来者多不胜数呀。对他自己来说他的命值钱,而且为了表明这种价值是多么虚构,他没有意识到死亡只是他丧失了自己而已。只是他自己把自己看得比钻石和宝石值钱。钻石和宝石掉下来了,洒在了甲板上,一桶海水冲掉了,可他竟然不知道钻石和宝石都没有了。他没有损失任何东西,因为丧失他自己的同时他丧失了对损失的了解。你看不出来吗?你有什么话要说的?”

  “至少你的见解是一致的。”我只能说这些,还是接着洗碗碟吧。

  第七章

  终于,经过三天各种各样的海风吹过之后,我们赶上了东北贸易风。我来到了甲板上,尽管膝盖旧伤未愈,一晚上休息得还是很不错,看见“幽灵”号劈波斩浪,插翅般飞翔,除了船首三角帆之外,每面帆都张满风,船尾送来一股强劲的好风。啊,这了不起的贸易风多么神奇!一整天我们都在扬帆前行,一整夜也都在飞奔,第二天一样,另一天还一样,一天又一天,好风总是从船尾吹来,吹得又稳当又强劲。帆船自己在扬帆前进。用不着不停地拉扯帆脚索和滑车,用不着调整中桅帆,水手们什么事情也不用干,只须掌舵就行了。到了夜间,太阳落下去了,帆脚索松弛下来;到了早上,帆脚索因为潮湿和露水而放松,他们拉紧就是了——所有要做的就这些。

  十海浬,十二海浬,十一海浬,时不时有一点变化,我们凭借这样的速度前进。这奇妙的贸易风向东南方向刮,不偏不倚,一天一夜让我们行驶二百五十英哩。这让我难过,又让我高兴,我们凭借这样的行驶速度把旧金山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凭借这样的速度我们劈波斩浪,直逼热带。每天都在明显地变热。在第二个夜班的时候,水手们来到甲板上,脱掉衣服,从船边打来海水你冲我一桶,我冲你一桶。飞鱼开始跃出海面,到了夜里船上值班的人在甲板上扑来扑去抓落在船上的飞鱼。到了早上,托马斯·马格利奇因为受了充分的贿赂,厨房里便冒出来油煎飞鱼的味道,香喷喷的;如果约翰森在船首的斜桅逮到美丽的海豚,那么前舱和后舱便都有海豚肉吃了。

  约翰森好像把他的全部业余时间都花在这里或者桅顶横桁上,观看“幽灵”号在船帆带动下破浪而行。他的眼睛里满含激情和敬慕,梦游般地走来走去,惊喜地凝视着鼓胀的船帆和泡沫飞溅的船尾浪花,看见船体起伏不定,在滔滔浪山上急驶,滔滔浪山在与我们浩浩荡荡地一起行进。

  白天和黑夜全都是“奇迹和狂喜”,虽然我从没完没了的琐碎劳作中抽不出时间来,但我还是偷得点滴时间一次一次凝视这无穷无尽的辉煌景观,我连做梦也想不到这世界会有这般美景。头顶上,天空碧蓝,纤尘不染——像大海一样碧蓝,在龙骨前端的映衬下海水呈现出蓝色缎子般的色彩和光泽。环顾地平线,全是淡淡的羊毛般的云彩,纹丝不变,纹丝不动,如同银色的布景,映衬在纯净的蓝宝石天空。

  我不会忘记那天夜里,该是我上床睡觉的时候,我躺在前舱的舱头,凝视着船下“幽灵”号龙骨前端劈开的海涛,只见浪花神出鬼没。那声响如同寂静的山谷里小溪在石头上湍流,潺潺作响,而这潺潺流水声让我出神忘我,我不再是船舱打杂工汉普,也不是凡·韦登,不再是在书本里梦游了三十五年的那个人了。但是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是狼·拉森的声音,一点没错,强有力的声音中充满不可动摇的力度,而且声音圆润,对他引用的诗句饱含欣赏,让我立即醒过神儿来。

  啊,燃烧的热带的夜晚,船尾浪花画出一条光亮,
  留住了驯顺的热烈的夜空,
  坚定行驶的船首在打鼾,穿过繁星遍洒的海面,
  吓坏的鲸鱼甩出一道光焰。
  她的甲披被太阳晒出伤疤,亲爱的姑娘,
  她的绳索绷得紧紧,沾满露水。
  我们在旧航线上急驶,我们自己的航线,外出的航线,
  我们向南漂流,在漫漫航道上——总是崭新的航道。

  〔注:这是英国作家约瑟夫·鲁迪亚德·吉普林的诗歌<漫长的行踪>的片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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