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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别多嘴,你呀你!”刘易斯悄悄对他说,“我了解你对自己母亲的爱,你闭上嘴巴吧!”

  但是,约翰森,向上看着,仍然在喋喋不休。

  “喂喂,”猎人斯坦迪什对狼·拉森说,“他是我的舢板划桨手,我可不想失去他。”

  “说得好,斯坦迪什,”狼·拉森回答说,“你让他坐在你的小船里才是你的划桨手;可是我雇他在船上,他是我的水手,我高兴让他干什么他就得干什么。”

  “可是这也没有必要……”斯坦迪什忍不住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行了,用不着紧张,”狼·拉森打断话头说,“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别再提这个话题了。这人是我的,我要是喜欢,还会把他熬成汤吃呢。”

  那个猎人的眼睛里凶光直冒,但是转身离去,走进了统舱的升降口,待在那里向上看去。所有的水手这时都在甲板上,所有的眼睛都向上看去,一个人的生命正在和死神抗争。这些人的心地狠毒,他们是用粗蛮无理控制了别人的生命,真令人不寒而栗。我,曾经生活在这个世界的漩涡之外,过去做梦也想不到这个世界的运作就是这样的方式。生命总是一种特别神圣的东西,但是在这里生命却分文不值,在商业这挂算盘上连个子儿都算不上。然而,我必须说,水手他们自己是有同情心的,比如约翰森这个人;但是主子们(猎人和船长)心地歹毒,冷漠无情。即便是斯坦迪什的抗议也是出于他不希望失去划桨手这样一个事实。如果哈里森是别的猎人的划桨手,那他像别人一样,是不会表示什么抗议的。

  还是回头看看哈里森吧。约翰森足足花了十分钟侮辱咒骂这个可怜的人儿,他才开始活动起来。过了一会儿,他爬到桅斜桁的顶端,骑在这根圆木上,总算有机会稳住喘口气儿了。他把帆面整理好,可以返回下来,于是慢慢地往下移动,沿着扬帆绳向桅杆靠近。但是,他吓坏了。他现在的位置很不安全,不过他不想离开这个位置,到扬帆绳那边更不安全的位置去。

  他打量一下他必须跨过去的那条空中小路,接着又看了看下面的甲板。他的眼睛睁得圆圆的,打量了又打量,哆嗦得像筛糠。我从来没有看见一个人脸上出现如此强烈的惧怕。约翰森徒劳地喊他快下来。他随时都有摔下桅斜桁的可能,然而他吓得无所适从了。狼·拉森和“思谋克”在一起说话,来回走动,不再观看哈里森了,不过他突然对船舵旁边的这位舵手厉声喝道:

  “你偏离航线了,伙计!小心航行,要是你不想找麻烦的话!”

  “是的,是的,船长。”舵手赶紧回答着,向下转了两下轮舵把柄。

  他让“幽灵”号偏离航道几度,是故意失职,希望有点微风能把前帆吹起来,把船稳住。他在努力帮助这个倒霉的哈里森,甘冒风险,不怕激怒狼·拉森。

  时间不饶人,哈里森悬在高空在我看来实在吓人。恰恰相反的是,托马斯·马格利奇认为这是一个可笑的事情,不断从厨房门探出头来说几句玩笑话。我真是恨死他了!在这段惊心动魄的时间里,我对他的憎恨越来越强烈,达到了一触即发的程度。活了这么大,我第一次产生了杀人的欲望——“见见红”,正如我们一些妙笔生花的作家们所写的。生活总体说来也许是神圣的,但是在托马斯·马格利奇的特殊情况里,生活已经变得非常不神圣了。我渐渐意识到我想“见见红”,感到非常害怕,一种念头在我的脑海闪现出来:我难道也被我所处的环境的残忍行为玷污了吗?——我过去不是对那些罪恶昭彰的各种犯罪都反对用严厉的惩罚伸张正义吗?

  足足半个小时过去了,后来我看见约翰森和刘易斯之间发生了一些变化。最后,约翰森推开刘易斯阻拦的胳膊,开始向前走去。他穿过甲板,跳上前索具上,准备往上爬。不过狼·拉森眼睛很尖,看见他了。

  “咳,你哪,你上去干什么吗?”他叫嚷道。

  约翰森不再往上爬了。他看着船长的眼睛,慢慢地回答道:

  “我上去把那个孩子接下来。”

  “你快下来离开那些索具!都他妈的忙些什么!你听见了吗?快下来!”

  约翰森还在犹豫,不过多年在船上唯主子命是听的习惯占了上风,闷闷不乐地下到甲板上,向船头走去了。

  五点半过后,我到下面摆放餐桌,可是我简直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因为我的眼睛和脑袋填满了哈里森的影子,苍白的脸,浑身发抖,滑稽得像一只虫子,悬吊在风中的桅斜桁上。六点钟我开始准备晚餐,上到甲板上从厨房里取食物,看见哈里森还在原来的地方待着。餐桌的谈话净说些别的事情。大家好像都对那条处于极度危险中的生命漠不关心了。但是,过了一会儿,我又去了厨房一趟,我很欣慰地看见哈里森从索具处摇摇晃晃向船首楼的小舱口走去。他终于鼓起勇气下来了。

  在交代清楚这件事情前,我必须草草记下我和狼·拉森在船室里的谈话,当时我正在洗碗。

  “你今天下午看样子满腹心事呀,”他先开口说,“出什么事儿了?”

  我看得出来,他知道我和哈里森一样感到难受是因为什么,他是在和我挑起话题,我便回答道:“因为看不惯对待那个孩子的残酷行为。”

  他急促地大笑一声,“我捉摸,难受得像晕船吧。有些人对此受不了,另一些人则不然。”

  “不是这样的。”我反对说。

  “完全是这样,”他继续说,“地球上充满残暴,如同海洋到处是运动一样。有些人一到海上就会晕船,另一部分人却会因为别的原因而眩晕。理由就这么简单明了。”

  “不过你呢,一贯喜欢嘲弄生命,真的就认为生命没有什么价值吗?”我追问说。

  “价值吗?什么价值?”他看着我,尽管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可是眼睛里好像隐藏着一种玩世不恭的微笑,“什么样的价值?你怎样来衡量价值?谁看重生命的价值?”

  “我看重。”我回答说。

  “那么生命对你来说价值多少?我是说,另一个人的生命。说说看,一条人命价值多少?”

  生命的价值吗?我怎么说得出生命的实在价值呢?不知怎么回事儿,我是一个总有话说的人,可在狼·拉森跟前却缺乏表达能力了。我从此后认定这种现象部分原因是他这个人的人性,更多的原因是他的看法独辟蹊径。与我见过的别的唯物论者不一样,因为我和他们多少总有共同的出发点,可是和他就没有一点共同的东西。另外,也许他脑子的那种原始的简单让我无言以对。他对事情的核心一针见血,总能把问题的所有虚浮的细端末节抛开,直达问题的终极性,我好像被逼到深水中挣扎,两脚就是构不着地。生命的价值?我怎么能够在转眼之间就回答得了这样的问题?生命的神圣,我一贯认为是天经地义的。生命生来就有价值,这是我从来没有怀疑过的真谛。然而,他向这种真谛发起挑战了,我便无言以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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