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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三


  这就是在她的记忆中所留下的……她在索里柯夫斯基的接待室里站了一会。办公室里有人在挨打。索里柯夫斯基的妻子坐在接待室里的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个小包裹,呵欠连天地在等她的丈夫。她的麻屑似的浅黄色头发是烫过的,她旁边坐的那个女孩也生着麻屑似的头发,睡眼惺忪地在吃一块苹果馅饼。门开了,从办公室带出了脸肿得变了样的万尼亚。他差一点撞在邬丽亚身上,她也差一点叫了起来。

  接着她就跟索里柯夫斯基一起站在勃柳克纳宪兵站长面前,站长态度极为冷漠地问了她一句话,这种话他大概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问了。战前跟她在俱乐部跳过舞、并且企图追求她的雷班德,现在却摆出一副和她素不相识的面孔,把这句话翻译给她听。但是她并没有听清他的话,因为她早在被捕以前就想好,如果她被捕了要怎么说。于是她脸上带着冷冷的表情说出了这番话:

  “我不准备回答你们的问题,因为我不承认你们有权审问我。你们爱把我怎么样就怎么样,可是你们再也别想听到我的话……”

  这几天里,对于类似的话勃柳克纳站长一定听得很多了,他并不发火,只动了动手指,说:

  “到芬庞那里去!”

  可怕的还不是受刑的痛苦,——她能够忍受任何痛苦,她甚至不记得他们怎样打她;可怕的是,当他们扑上来剥她的衣服的时候,为了不让他们的手碰她,她竟不得不当着他们的面自己来脱……

  她被带回牢房的时候,迎面抬过了托里亚,他的长着浅色头发的头倒仰着,两手垂到地上,一股鲜血从嘴角流出来。

  邬丽亚仍旧记住,在走进牢房的时候应该控制住自己,也许,这一点她是做到了。她将要走进牢房的时候,押送她的“警察”又高喊了一声:

  “伊凡尼兴娜·安东妮娜!”

  在门口,邬丽亚和东妮亚迎面擦肩而过,东妮亚用温顺而充满恐惧的眼睛瞅了她一眼,门在邬丽亚身后关上了。但是在这时候整个监狱都听到一声钻心的、孩子的叫喊;这不是东妮亚,而是一个小女孩的叫喊。

  “他们把我的小女儿抓来了!”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大叫起来。她像一头母老虎似的扑到门口,在门上乱冲乱撞,大声喊着:“刘霞!他们把你,把我的小女儿抓来了!放了她!放了她吧!”

  玛丽娜的小儿子被吵醒,啼哭起来。

  第六十章

  这些日子里有人看见刘勃卡在伏罗希洛夫格勒、在卡缅斯克、在罗文基,有一天她甚至跑到被包围的米列罗沃。她在敌人军官中间的熟人圈子大大地扩大了。她的口袋里塞满人家送她的饼干啦、糖果啦、巧克力啦,碰到人就天真地拿出来请客。

  她怀着一股不顾性命的勇气和无所顾虑的心情在深渊边缘上旋转。她脸上带着稚气的微笑,眯缝着的蓝眼睛里有时含着杀气。这次到伏罗希洛夫格勒去,她又跟她以前的那个直接领导发生联系。那人对她说,德国人在城里十分猖狂。他本人差不多每天变换住所。他不洗脸,不刮胡子,因为缺乏睡眠而两眼通红,但是前线的消息使他兴奋异常。他需要有关附近德国人的后备队、有关供应、有关个别部队的情报,——总之,他需要一大堆情报。

  刘勃卡只好再去跟那个军需上校来往,有一次她觉得她恐怕难以脱身了。以这个脸色疲惫、嘴角下垂的上校为首的整个军需局要离开伏罗希洛夫格勒,要急如星火地离开。因此这位越喝酒眼睛越是呆板无神的上校本人以及其他军官们的情绪都是悲观绝望的。

  刘勃卡所以能够脱身,是因为他们人实在太多,他们互相干扰、争吵,最后她总算到了那个像白蘑菇的小姑娘的寓所里。她甚至把那个还不肯死心的中尉送她的一听非常好吃的果酱带了出来。

  在这个天花板很高、没有生火的冰冷的房间里,刘勃卡脱掉衣服上了床。这时外面有人拚命地敲门。刘勃卡微微抬起了头。隔壁房间里的“白蘑菇”跟她妈妈也醒了。门敲得好像要被捶破似的。刘勃卡连忙从被窝里跳出来,——因为天冷,她没有脱束腰带和袜子,——把脚伸进鞋子,套上衣服。房间里一团漆黑。女主人惊骇地在门道里问是谁敲门,回答她的是几个粗嗓门,——是德国人。刘勃卡以为这是一群喝得烂醉的德国军官来找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还没有来得及考虑好她应该采取什么对策,已经有三个人咚咚地踏着笨重的厚底皮鞋走进她的房间,其中有一个打着手电筒照了照刘勃卡。

  “灯!①”一个人大喝了一声,刘勃卡听出是那个中尉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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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原文为德语。

  不错,就是他跟两个宪兵。当中尉把女主人从门后递给他的小灯举过头顶,仔细打量刘勃卡的时候,他的脸都气歪了。他把灯交给一个宪兵,用足气力打了刘勃卡一记耳光。后来他伸手把放在床头桌上的小件化妆品乱翻了一阵,像是要找什么。手帕底下的一支口琴掉到地上,中尉狠狠地踩住它,用鞋跟把它踩得稀烂。

  两个宪兵在整个住宅进行搜查,中尉却走了。刘勃卡这才明白,并不是他带来了宪兵,而是宪兵们通过他找到了刘勃卡:大概在什么地方有什么事被发现了,至于是什么事,她却无从知道。

  女主人跟那个像白蘑菇的小姑娘穿好衣服,冷得缩做一团,看着他们搜查。说得准确些,女主人是在看搜查,而“白蘑菇”却怀着非常强烈的兴趣和好奇不住地盯着刘勃卡。在最后一刻,刘勃卡猛地搂住“白蘑菇”,直对着她的结实的小脸蛋吻了一下。

  刘勃卡被带到伏罗希洛夫格勒的宪兵队里。有一个什么官员审查了她的证件,又通过翻译盘问她,她是不是真是刘波芙·谢夫卓娃,她住在哪个城市里。在审讯时有一个小伙子坐在屋角里,刘勃卡没有看清楚他的脸。那小伙子一直在抽搐。刘勃卡的箱子连衣服以及所有的东西都被拿走,只剩下一些小零碎、一听果酱和她有时用来围脖子的一条很大的花头巾,这条头巾是她向他们要回来包她剩下的东西的。

  她就这样仍旧穿着鲜艳夺目的绉纱连衣裙,带着这一小包各式各样的化妆品和一听果酱,在白天进行审讯的时候来到囚禁五一村人的牢房里。

  一个“警察”打开牢房的门,用劲把她朝里面一推,说道:

  “请接待伏罗希洛夫格勒的女演员!”

  刘勃卡冻得两颊通红,眯缝着发亮的眼睛打量着牢房里都有些什么人,她看见了邬丽亚、带着孩子的玛丽娜、莎霞和她的全部女友。她的双手——一只手拿着包袱——垂了下来,脸上的红晕褪了,脸色变得像白纸一样。

  刘勃卡被解到克拉斯诺顿监狱的时候,监狱里已经挤满了成年人、“青年近卫军”的队员们和他们的亲人,所以带孩子的人只好住在走廊里,而且这里还要容纳从克拉斯诺顿村抓来的一批人。

  城里还是不断有一批一批的人被捕,这仍旧是由于斯塔霍维奇的胡乱招供。他已经被折磨得像奄奄一息的牲畜,只得靠出卖自己的同伴来给自己买得喘息的机会,但是每一次新的出卖却给他招来一次又一次新的灾难。他一会儿想起柯瓦辽夫和庇罗若克的全部故事,一会儿想起谢辽萨有个朋友,他连那人的姓名都不知道,但是记得他的特征,还记得他住在“上海”。

  突然,斯塔霍维奇又想起沃洛佳有一个好朋友托里亚。不多几时,备受折磨的沃洛佳和英勇的“雷响”已经面对面地站在巴尔德副站长的办公室里。

  “不,我是第一次看见他。”托里亚轻声说。

  “不,我根本不认识他。”沃洛佳说。

  斯塔霍维奇又想起万尼亚有一个心爱的姑娘住在下亚力山德罗夫卡。过了几天,勃柳克纳站长面前就站着已经不像本人的万尼亚和有点斜视的克拉娃。她几乎轻不可辨地说:

  “不……我们以前同过学。可是从战争一开始我就没有看见过他。我住在乡下……”

  万尼亚没有作声。

  克拉斯诺顿村的那一批青年人都关在本村的监狱里。供出这批人的李亚德斯卡雅虽然不知道他们中间谁在组织里起什么作用,但是,比方说,李达·安德罗索娃跟她钟情的苏姆斯柯依的关系她是知道的。

  李达,这个尖下巴、面孔像小狐狸似的漂亮姑娘,被他们用从步枪上解下的皮带抽得体无完肤:他们要她说出苏姆斯柯依在组织里的活动。李达大声数着抽打的次数,但是矢口不肯吐露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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