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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评花卉盈川师李靖 观书法若虚荐尉迟(2)


  店主连忙答道:“此是山东一位客人写的,先生莫非有买字之意?”

  若虚道:“诗文同骨肉,你可引我进去看他。”

  店主引至客房,指着道:“那病不死的一个僵尸就是!”

  若虚近前一看,见这大汉身长九尺,浓眉大眼,面黑无须,憔悴如柴。头枕两只竹节钢鞭,恹恹而卧,病在床上,灰尘勃勃裸体,衣巾秽迹淋淋。若虚见了,心中凄惨,叫声:“仁兄!奈何遭此重厄?”

  那大汉睁开二目,将若虚一看,挣起身来,却又衣不遮体,仍然坐在床上,问道:“兄长何人?”

  若虚曰:“弟乃湖广黄州府西陵县人氏,姓朱名若虚。适在街上行游,见兄台书法高明,特来相访。请问兄台尊姓大名?”

  壮士答曰:“小弟乃山东麻衣县人氏,姓尉迟名恭,字敬德,外号心田。在家务农为业,蒙地方官擢我孝廉,上京候选。到了京都,却又思回乡里,来经此地,投亲不遇,陡遭疫症,病了二月有余。这店家又不时絮聒,无可如何,只得写两行草字,不期有辱尊驾,一见如故,少舒我胸中之气。”

  若虚听了,抚慰道:“天之驭人,将欲亨之,必先困之。公今受此大厄,必成重器。兄台若不弃,可同我回寓中养病若何?”

  尉迟恭曰:“小弟这样光景,岂不有辱尊驾?”

  若虚道:“你我志同道合,何出小人之言?请少待片时,小弟即来邀请?”

  若虚道罢,就出店而回。那店家又惊又喜,尉迟恭却不以为意。

  过了两个时辰,不见人来,那店主不住的在门前观望,就向着尉迟恭说道:“我看这个人说话,过于容易,定然是个不诚寔的人,况他是湖广,你是山东,又非亲非故,岂肯缠你这个病鬼?快快与我出去,我只当遇着一个强人,偷了十两银子去了的。”

  尉迟恭婉言答道:“大丈夫不甘受人怜,又不肯轻受人恩。此人果是豪杰之士,自然疏财仗义,言信行果;若是鄙细小人,我也只当未遇着他的,来之不喜,去之不忧。”

  店家大怒道:“你空着两手,长在我店中,吃我百十飧饭,就把你身上的皮都剥下来,也不够算到茶钱。快快与我出去罢!”

  尉迟恭将欲开言,抬头看见若虚进来,却不作声。若虚陪着笑脸说道:“小弟回寓,因伴仆闲游去了,所以来迟,二位休怪。”

  便问店主道:“尉迟兄饭钱共该多少?”

  店家道:“他来店中,共有八十天,就该九两六钱。”

  若虚将银子还清,又叫尉迟恭取出当票,命李福到当店中,将衣服行李逐一取出,尉迟起来沐浴更衣。店家说道:“请二位老爷到客堂拜茶。”

  若虚年长,尉迟恭年幼,依次而坐。店家排上茶来,掇出果盒,七八样糕饼茶食。二人饮了两杯茶,店家又献上酒来,对着若虚说道:“小人在此开店二十余年,从来未见朱老爷这般仗义。”

  又向尉迟恭说道:“小人肉眼无珠,往日言语唐突,祈尉迟老爷海涵。小人店中有事,不能奉陪二位老爷,宽饮几杯。”

  店家说罢,退出去了。尉迟恭道:“弟与兄平日参商,今日萍水,受此大恩,何以为报?”

  若虚道:“人生在世,方便第一,力到便行,何敢望报!贤弟若不受此重厄,叫愚兄何处来会你?此系天缘,不可不贺。”

  二人说至此处,便大笑不止。

  若虚命李福代尉迟恭背了行李,尉迟恭自己提着钢鞭,辞了店主,随若虚回寓,又设酒相贺。尉迟恭因久病新愈,多饮了几杯,就昏昏欲睡。若虚寻思:此人日后必是朝中柱石,待他病好,将他荐往越府,也不负我师嘱托,遂与尉迟恭在朱仙镇住了一月有余。一日,尉迟恭对若虚曰:“弟受兄长如此大恩,杀身难报,欲与兄长结为兄弟,订生死之交,不知兄意若何?”

  若虚提笔曰:

  男儿重义气,何用结死生。
  意气果相投,生死不可易。
  莫学尘世子,订盟称莫逆。
  一朝时势改,相见不相识。

  尉迟恭观了此语,拜服其论。

  一日,二人游于东郊,偶然风雨大震,二人衣衫皆湿,尉迟神色不变。若虚曰:“迅雷风烈必变,然则圣人亦畏之乎?”

  恭曰:“圣人敬之也,非畏之也。君子畏青天,不畏雷霆;小人畏雷霆,不畏青天。畏雷霆者,畏众人之口;畏青天者,畏自己之心。己心不畏,天且不惧,况雷霆乎!”

  若虚甚服其论。又一日,若虚言君子趋吉避凶,是循天理之正,顺人事之宜。尉迟恭曰:“谓循天理则必吉,则比干不见杀,伯夷不见饿,三闾大夫不见放。范蠡陷身于项羽,不失为杰士;武侯折兵于祁山,不失为荩臣。君子尽人事,循天理,至若吉凶祸福,何足以计心哉!”

  若虚叹曰:“真杰士之语也。”

  又过了数日,若虚道:“男子志在四方者,当以功名为重。贤弟回京都,到越王府中,持我手书,去见李靖,必有推荐之处。我也要回家,再图后会罢。”

  尉迟恭道:“弟在京都却也知道此人,现今他依仗权门。恐是有名无寔,所以未去见他。”

  若虚道:“闻名不如见面,见面才知为人。你不要负我之意,就明日起程罢。”

  尉迟恭道:“弟受兄恩,未报寸心,愿随侍一年两载,再进京都,未为晚也。明日就要分手,叫小弟如何割舍。”

  若虚道:“你年近三十,还是孺人口气,少不得后会有期。”

  二人谈论多时,到了次日,若虚催尉迟恭起身,送了二十余里。若虚见尉迟恭去得不愿,心下也十分怏悒。回到朱仙镇,主仆而行。此话不表。

  尉迟恭别了朱若虚,眼中流泪,心中想道:“我日后得了好处,定然将恩报恩,决不做忘恩负义之徒。”

  望长安大道而行。行了五日,身上零钱用尽,思想到那个铺口,换几两银子。看看日落西山,不免早投客店罢。进了店房,用了晚饭,觉得身子困倦,开铺欲睡。袋中一封银子,不知失于何处,心下着忙道:“可怜朱恩兄一片婆心,恩情并重。失金事小,若恩兄知道,岂不道我无才。”

  又停了一会,忽然悟道:“此金失去不远,前不多时,思量要换银子,我还摸来的。明日早起,望原路找寻,或者找寻得着,亦未可知。”

  遂一夜无眠,等不到天明,即叫店家开了店门,交代行李,照旧路找来。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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