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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高架电车经过的路线都是大建筑物的背面、大仓库的晦灰的后墙、一排排快要倒坍而仍旧住着贫苦的白种人或生活尚过得去的黑人的陈旧的公寓的后窗,后窗封着尘土,后廊堆着破地毯,断了腿的桌椅、没了弹簧的床。在险临临的栏杆上,晒着女人的内裤,破了洞的胸罩、婴孩的尿布。后窗望下去,是豆腐干似的一块枯黄的草地。草地上飞扬着碎纸,擦了鼻涕的,画了人头的,写了污秽的话的。高架车隆隆经过时,将快倒坍的木屋巍颠颠的闪了几下,车子一过,它又斜斜的撑住了。等待政府救济委员会的人那一天兴起,跑来检查核准后,也许有希望被拆掉,再盖一个新式的,有椭圆形回廊的摩登公寓。

  高架车快到芝加哥时,钻入地下,立刻就是黑暗一片,仅有轨道边的墙上,一幅幅眩眼的海报广告:韩国金氏姊妹在派莫旅舍登台演唱,滚石乐队来到马考密戏院订票请早、百发灵头药大减价、乌砖戏院将上演“谁怕吴尔芙夫人”,等等。一幅幅闪过,留下黑暗与震耳的车声,然后当白墙上写着黑字的梦露大街到时,你站直了,伸伸腿,把刚刚在后窗外看见的贫穷抖落在污黑的椅子上,随着人群从地底下升上去,面对着的,是芝加哥最繁荣富贵的斯的兹街——

  “喂,”意珊轻轻的推了他一下, “你又犯了那个毛病啦?”

  他怔了一下,忙笑说,“那里,好久没有坐火车了,看见这片开阔的平原和绿,喜欢得忘了形了!”

  昨天,为了使母亲高兴,也为了使父亲不坍 “台”,清早他就去陈家向意珊赔了不是,对她解释,他并没有意思冷落她,而是他常常犯“跌落在沉思”里的毛病。好容易意珊“转怒为喜”,他们出去吃了一顿馆子,看了一场电影,才将一场情人之间的小风波掩过去。

  “你饿吗?这车上可有吃东西的地方?”

  她笑着,把头发俏皮的甩到耳后去,“当然有,而且十分讲究呢,你要去看看吗?”

  餐车整洁而讲究,白的台布,白的镶着细黄流苏的窗帘,每桌的台布上,鹅颈的竹绿色花瓶里,插了像剑兰似的猛红的花。流苏轻轻晃着,从晃着的流苏下流出一股细细的音乐。自衣侍者递过菜单,中英文的。菜单上,有各色三明治,另加咖哩饭,蛋炒饭等,天磊嘬着唇,轻吹了一声口哨:

  “好洋化!”

  她瞟了他一眼,“你又来了!”

  他忙笑着说:“这次与妳无干。你要什么?”

  “咖啡好了,现在不饿。”

  天磊喝一杯很淡的司各区加冰,手晃着杯里的冰块,眼望着窗外碧绿的田野和远处重迭分明的山峦,心里漾着平稳的愉悦。绝不是为了意珊与他言归于好,是为了又回到田间,回到自己自小熟悉的一切:竹林,茅屋、小溪,及牛羊。也为了离开台北的喧闹,也为了旅行开始时所抱的希望,也为了可以见到天美及她的丈夫,也许,还可以见到眉立。当然,也为了意珊与他一起来了而高兴。

  他开始告诉她一些他在美国到过的地方,西岸尤塞末推公园的瀑布,中西部倜傥公园的雪景,东面尼加拉瀑布上灯之后的彩色,以及西南方落矶山里几个叫人不得不静下来的小湖。她听着,脸上带着那股羡慕的神情,黑眼睛闪着期待的亮光,把她的脸变得更白皙,因而更年轻,他忍不住说:“这些地方,我都会带你去的。”

  她孩童般的嬉开了脸,眼角弯下来,嘴角勾上去,一股俏丽从嘴与眼之间泛滥出来。

  “你是真的?一定啊,你一定要带我去!”

  他笑笑,隔着桌子,凑过脸去,在她颊上吻了一下。她往没有人的餐室里望望,用手划着红红的颊说:

  “还说人家洋化呢!”

  他把酒一饮而尽,说: “你太乖了,我忍不住。”

  “乖?我和你吵架,你还说我乖?”

  “我不是说你的性格,我是指你长得Cute,想不出用什么字来解释,只好用乖字。”

  他们一直坐到中午,然后各人叫了东西,天磊是蛋炒饭,意珊是火腿三明治,加上一客草莓冰淇淋。吃完之后,他们回到座位,太阳从拉下的遮光纸边上偷进来,斜斜的流在意珊脸上。阳光,火车有规则的声音,加上车里电扇带来的微风,她还没有和天磊说几句话就睡着了,天磊也不扰她,轻轻的翻着画报,回国第一次感到心里安宁。

  他想起张平天的话,什么事都要用各种角度去看,意珊也许是个有点幼稚而又太虚荣的女孩,自己在她的年龄里怎么不是这样呢?因为那个年代过去很久了,自己已忘了,就以为自己不是那样的。也许自己那时正如她一样,可能比地还幼稚,不然,他为什么往国外跑?现在回过头来责怪意珊不该一心一意的想到美国去是没有道理的。他微侧过头,看她睡着了的样子,睫毛轻轻盖在脸上,上唇微微触及下唇,脸上最能传达表情的地方都关闭之后,她还能令人觉得她是动人的。这点他不能否认,她是个好看的女孩,而这些年来,他在美国没有找到一个对象,是因为他没有遇到一个称得上好看的女孩也是原因之一。

  到台南时太阳还亮晃晃的。他轻轻将意珊摇醒,脸上睡得红红晕晕的,意珊睁开眼来,不大相信似的说:

  “我睡了一觉吗?”

  “还怕没有,把我丢在一边,好意思吗?”

  她笑得更深些,露出门牙边上尖尖的犬齿,“都是你嘛,和我吵架,害我前晚一夜也没睡。到了吗?”她忙站了起来,把身上穿的一件竹青色上面印着一轮轮月牙的旗袍拉平直了,又把短发勾到耳后去,把吹回去的一绺短而微鬈的头发拉下来,爬在额上,给她脸上添了一种随意的妩媚。

  “我这样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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