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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现在,他不怕了,拾起院中仅剩的一块劈柴打那条未受伤的大黄狗,黄狗扭来扭去,想在矢崎的喉管下口,矢崎用血淋淋的手,保护着脖梗,几个指头被咬断了,仍不放松。

  中村转到最后,一劈柴打在黄狗的后腿上,黄狗疼得“吱哟吱哟”大叫。可是并不躲避逃跑,向保镳的呲着白森森的牙齿,眼睛冒出蓝火苗。中村感到头皮发麻,脊骨发冷,不顾一切的连开四五枪,狗和矢崎并躺在一起不动了。

  他将受伤的矢崎抱起来,送回房中。佐佐木和他的妻子还有小川也跟着过来,看矢崎全身是伤口和烂肉,佐佐木的妻子吓得发抖。

  “快去拿药箱。”

  佐佐木吩咐妻子。她的两腿发软,想快走反而无法移动脚步。小川只好自己到佐佐木房中去取。

  药箱拿来了,其中只有碘酒、红汞、黄粉、纱布、药棉。矢崎受伤太重,疼得在床上乱滚,佐佐木说:“你还是叫他们,快去找个医生。”

  中村一虎,对佣人关得紧紧的房门,又捶又踢,并不断的咒骂:“再不开,我用火烧死你们。”

  房门在恫吓下,慢慢开了。动手打人,是他们共同的习惯,照着战战兢兢的万顺,一耳刮子扇过去,万顺被风吹裂的嘴角,流出殷红的鲜血。

  “马拉巴子的,”他习惯的用当地流行骂人词儿:“统统给我滚出去,找医生。”

  万顺、老绵羊、狗剩三个匆匆忙忙离开。街上的风更大,一阵沙土便迷了眼,擦擦很久才挣开,首先望望邻近后院的巷子。

  巷子窄窄的,有两三盏路灯。只看见狂风吹得黄沙土在里面打旋儿,没有人影。

  看不到人,想起院子中七横八竖的狗尸体,每个人头上嗖的一阵,彷佛发根子立起来了。狗剩忙道:“别撒马啦!快走!”

  三个人贴着墙边,顶着风走出巷子。

  整条街也是黄沙漫漫,伴着昏昏沉沉的路灯,连条夹尾狗也看不见,听到的也是除了狂风怒号,还是震耳欲聋的风声。

  他们首先想到此地独一无二的“洋大夫”,万顺的表大爷裴昌吉。等到了“三元医院”门前,敲打了许久,裴昌吉才披了件棉袍子,金丝眼镜,挂在引人注目的酒糟鼻尖上,卸下临街的门板。

  等他们三个人进门,裴昌吉眼珠子透过厚厚的近视镜片,打量他们,似乎没人受伤,似乎没人头痛脑热。

  “半夜三更的跑来干啥?”他端起表大爷的架子,很不高兴的问万顺。

  万顺从来不怕这位面凶、声大、心肠软的表大爷。很快的说明来意,并很在行的从白漆桌上,提起黑色的出诊手提箱。

  “我不能去!”裴昌吉把手提箱夺下来。

  “不去不中啊!”万顺怕回去挨揍,急得要哭了。

  “——”裴昌吉用手指把眼镜推高,摩摸着大蒜型红通通的鼻尖,久久,才说:“我怎么能去呢!”接着向街上望了一眼:“万顺,别——别难为我……”

  裴昌吉除了学洋派,刺了个大青嘴巴子外,年纪五十多了,拱肩弯背,一副可怜样儿。万顺觉得他总是长辈,再逼迫也不一定去,说两句难听的也于心不忍。

  裴昌吉站在那里,一连打了四五个哈欠,表示再不去困,便躺在地上了,万顺只好默默的向外走。

  老绵羊、狗剩没有话好扯,只有拿腿迈出医院的门坎。裴昌吉扶着门板儿,低声骂万顺:“你这个小傻蛋,还不快二蹦子。”说完了,碰的一声,把门板上紧。

  万顺并没有听他的话,三个人请不到大夫不敢回去,拥在一起蹲在墙根避风的地方。停了很久,狗剩又想出主意,东街头上的王二麻子,专治跌打损伤,大概对路数。

  他提出来,其余的人只有同往。还没到王二麻子的门前,老远便听到那一串白底黑点的膏药招牌,被吹得唏哩呱塌响成一片。幸而膏药招牌是上好木料制成,再加用铁练系着,否则,早被风吹零散了。

  狗剩用力拍门。王二麻子将窄窄的小门打开,老绵羊、万顺、狗剩弯着身进了那间小屋。

  小屋正面供了关公画像,居然香烟缭绕。供板旁边,竖了一口长柄大头全是铁铸的关刀,据说有百把斤重,从没有看见王二麻子轮动或摆个“拖刀”架式。

  屋正中,摆了张破方桌,铺了灰毯子,王二麻子正和三位大同乡在搓麻将。可能他是输家,没来得及和来客打招呼,又一屁股坐在板凳上,摸起一张牌,看了看放下来,又换另一张,想了想,放回去。一只牛眼,望望桌面,望望面前的长墙,粗粗的手指一个劲的摔,就不知打出那一张。

  下家不耐烦了,直催他,实在被催急了,闲着眼狠了狠心打出一张,居然下家坎档吃了。气得捶打自己肥胖的大腿大骂迷糊,专喂下家的张子。

  老绵羊爱赌,一看便入迷。狗剩一窍不通,还记得主要的来意,在王二麻子的背后,低声下气的请他去一趟。

  平素吃软不吃硬,专爱听好话的王二麻子,今晚犯了邪,翻着牛卵子似的眼睛:“少给俺闲扯鸡巴蛋,难得凑成搭子,拆了多伤天害理。”一手换牌,一手揉搓特大号的肚子。

  “输了不打紧,我要东家多给你几个子儿。”狗剩继续央求。

  “俺情愿输个屌蛋净光,你们东家的钱,咱不要。”他一歪嘴,像笑又不像笑。

  狗剩已听出路数,王二麻子压根儿就不想去,输钱不是主要原因。他抬起头,看看两面墙上全钉了搁板,堆着用马粪纸包成的大包小包,还有一捆捆干枯的柴草,那是王二麻子亲自采来的药料。

  “王先生,要是真不能劳动大驾就给包刀伤药吧。”狗剩听说王二麻子的膏药黏而不灵,刀伤药还有点小用处。

  “你要刀伤药啊?”山东人也像京油子似的阴阳怪气:“俺这刀伤药,是祖传秘方。老一辈子活着时节,再三叮咛,这药虽是万灵丹,就是不能治‘狗咬狗’。”

  打牌的人惹得笑了,王二麻子像没事儿似的,仰起脸儿,看看老绵羊、狗剩、万顺三个人的脸。全是挂不住的神情。他反而比刚才轻松,继续打牌。

  狗剩怔怔的站在那里,吵也不是,叫也不是,如同卖不掉的秫秸。最后,还是万顺拉拉他们,一同悄悄的打开门闩。一阵强风吹起来,嘭的一声单扇门大开,灌进不少砂土。

  王二麻子起身关门,口中不住的嘟囔着:“好胳膊好腿的,还不赶快‘滑’,那里的臭糜子不养人,何苦呢?呸!”

  不知是砂土灌进王二麻子的嘴,还是他觉得多说几句话,嘴变成茅坑,他自动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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