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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要不要喝点参汤,火上煨着一点也不凉。”老三也献殷勤。

  需要伺候,需要安慰,要来全部来了。小五则直接端来烟盘子:“还是先吹几口。”

  油辗子嘴巴张开了,像个圆洞,骤烈的点着头。心里却想:气是气,还是小五能,不伺候则已,一伺候正掉在自己的心坎里。

  小五把烟盘子放好,旗袍下衬一拉,上了床和油辗子并排躺在一起,先点上烟灯。

  现在其余三个娘们没事儿干了,老四醉不唧的嘟囔:“哼!有小五一个就够了,为啥她刚才上来,又赶下去,惊动我们这一伙。”

  老四一摔手走了,老二老三也受了感染,嘴巴噘得足以拴上五条大叫驴,咚!咚咚!万马奔腾般一块下了楼。

  油辗子在小五调理烟膏时想:“无病无灾,有这堆货是享受。身子不好,便成了摧命鬼。别说在床前嘘寒问暖,不把人气死便够情意了。”

  他想把这点感慨,告诉小五。刚一张嘴,烟枪塞进来了,他忙“穷!穷!穷!”的吸着,把刚才的感想都随着香气进了五脏六腑。

  磨了不少时间,总算过足瘾。烟劲足了,得喝酽茶,小五摇摇头:“等壶子买回来再喝吧。”

  “用大茶壶沏。”

  “那多不够谱。”

  “别折腾人好不好?”

  “你还敢不敢摔东西骂我?”

  “不敢了。”

  “哼!再要发脾气,别人我不管,我是不伺候。”

  “怎么成,除了在工地里的那个小厮,在家里就是你烧的泡子最地道。”

  “还念着工地啊?”

  “——”油辗子不吭气了,现在对工地是一抹黑,不知道工完了没有,公家的尾款收齐没有,工人拿不到钱如何了局。佐佐木付出了一万块赎票钱,会不会还分红利。计算一下,这次修堤连赚带骗,是笔相当可观的数目,万一佐佐木横了心……他想到这里,不禁绉起眉头。

  “别皱啦,已经够瞧的喽!”小五临去沏茶,丢下这末一句。

  人在病中,最易多心。往常小五从没嫌过他丑,现在冲口而出,是不是有了别的打算。

  心里一烦,视线不由自主的移向窗外。江面有不少船只,拉了满帆,行驶得却相当慢。油辗子觉得这半年多的运道,很像那些碰到“顶风”的船。

  咚、咚、咚,急骤而沉重的上楼脚步声,震得脑袋瓜子快要裂开。一听就知道孩子气未脱的小五,从没想到病人多末需要清静。

  小五上来了,手中没有捧茶。面部在些微紧张之中,带了笑意:“嘿!那个糟老头儿来啦!”

  “谁?”

  “你们东家,坐坐——木。”

  “在那里?快!快!快请!”油辗子顾不得腿疼,向上欠起身子。小五正要下楼,他又喊:“别慌!”

  小五停下来,油辗子要小五替他脱去睡衣,换了马褂。又着小五拿来发蜡,替他梳头。弄得小五手忙脚乱,仍不停的嚷:“快!快一点,你是死人啊,做事老慢腾腾的!”

  “哼!又不是娘们,见客就见客,梳的啥头!”

  小五嘴巴子从不吃亏,和他对骂。

  油辗子没有心绪,没有时间磨牙,用手指着椅子:“换新垫子。”

  “咦!你不是吩咐,新垫子过年才用!”小五专找碴儿。

  “要你拿,你就拿!”

  小五打开柜子,拿出新椅垫,顺手一丢,他又喊:“摆正!摆正!”

  小五用手理正了,他正要点头表示可以。小五却故意又弄得半截子伸在椅子外面,头也不回,咚咚咚下了楼。

  油辗子被气得鼻子向外喷火,但是没有法子。只有拿起平时摆谱儿的“文明棍”,探着身子把椅垫弄好。累得满脸是汗,手边没有毛巾,用被头擦干净。他怕佐佐木说:“一动就淌汗,身体大大的坏,不能干活!”

  现在总算一切停当了,他把上身倚在枕头上,坐得高高的,心中又是兴奋,又是紧张。佐佐木到底来了,居然仍被重视着。

  渐渐听到佐佐木那有节奏的步子,油辗子由衷的感到崇敬:“到底是士官学生,大不相同。”

  他又听见堂弟尤曾玉让客的声音,曾玉的东洋语相当流利。佐佐木似乎没有表示什么,只微微的点头,表示听到了。

  一群骚女人的声音听不见了,可能都躲起来。油辗子并不高兴,认为佐佐木等于父执辈,难得来一趟,不该避讳。忍不住暗骂:“一个个出身不怎么样,架子端的倒不小!”

  佐佐木上了楼,油辗子激动的喊了一声“社长”,眼泪鼻涕,像倾倒了的稀粥锅。

  “男子汉的,不哭!”受过严格残酷训练的佐佐木,从不赞成把哀伤挂在脸上。

  “嗯——嗯——哽,我我——我不哭……”油辗子抽噎着,强行抑止住哭声。

  佐佐木自动坐下来,仍两手扶着那根“打狗棍”,两腿叉开。

  油辗子和佐佐木分别,不过二十多天,在泪眼婆娑中,突然发现佐佐木苍老了不少。

  原先松弛的脸皮,呈现出一抹灰败,皱纹加深了,眼睛陷下去,四周一圈乌黑。一双手有些儿颤抖,坐在那里,虽想挺直脊背,撑不了多久,便像煮熟的虾子,又弯曲了。

  小五不知是自恃得势,还是卖弄大方,亲自送茶来。像打瞌睡的佐佐木,赫然一振,张大了眼睛,扫视着小五的全身。

  小五向他甜甜的一笑,他反而装得一本正经的,闭目养神。直到小五离去,他才声调低而乏力的问:“身体怎么样?”似乎没发现脸上腿上的伤势。

  “很快就会好,”油辗子一咬牙,装着不在乎。接着变得非常关切的问道:“工地情形好吧?”

  “工人都逃得净光!”

  “完工了?”

  “有四处没合龙门,还差几百个工。”佐佐木说话有点上气不接下气:“是——是王二虎捣的鬼,他——他发给工人路费,当夜便都逃了,后来又来了一帮胡匪,把窝棚和新寨子放了一把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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