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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王本元见二虎有很重的心事,为了缓和寥寂的空气,调剂对方情绪和表示关怀:“事完了你去那里?”

  “嘿!当初在郭尔罗斯前旗还有个老鳖窝,如今成了真正的光蛋,管它呢!”

  “你见到过大青龙么?”本元推测,他还会去找那伙人,目前只有这个去处合适。

  “天天见!”王二虎记起小白蛇再三叮嘱他的,没说大青龙早已病了。

  在日正当中的时候,他们看到第七工区的窝棚,也看见江堤上,稀稀落落有几个人。

  平素凡事不在乎的王二虎,心脏开始骤烈的跳动,气愈喘愈粗。

  ——现在总算没有欺骗老乡亲,没有欺骗那群靠这点钱养家活口的人。

  想到钱,他不禁回过头来,摸摸茅草下的箱子,手还没有伸出去,身子却几乎从车上蹦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车后面跟了一个人,像游魂似的那末轻悄。

  阳光映照在跟随着的脑袋瓜子上,活像一个大电灯泡。漆黑的九龙带上插了两枝家伙,枪把上的红绸子,随风飘呀飘的。

  他一夹马腹,很快的跑上来,和二虎的车并排走着。

  王二虎见到他,非常不高兴,拉长了脸,正想质问,对方却先开口了:“老王头,只管办你的事,四边我给你‘趁住’啦!”

  “啥时候来的?”王二虎仍旧气呼呼的问:“小白蛇是不是把我当成窝囊废。”

  “我们比你早到一天,”二光头咧着黏鱼嘴笑了:“你办你的,我干我的,咱俩不一个‘道路’。”

  他说完了,扭转马头,身子一伏,向原路奔去。

  “是谁?”王本元问。

  ——王二虎没有听见,他正浸沉在刚才所见的笑声中,心想:“这小子准没好事,又是谁碰上‘丧门星’!”

  §二

  人,天生是贱骨头。

  油辗子被按在“黑窑子”里的时候,只盼望保住小命,别的啥也不想。现在小命保住,不顺心的事儿,越来越多。

  躺在柔软的俄国大床上,不到四天,便愁得发疯,吵吵闹闹由东厢房,搬到花楼上。

  花楼临近江边,他看见渡口附近,拥塞的船只,和桅杆上被风吹摆着的风车和风旗。

  有两艘兵船开来,他欠起身子,用仅有的左眼望去,装了铁板的兵船,尾接尾的在江流中心行驶。没看到炮,祇是装载一些发白的木箱和马匹,人在甲板上走动着。

  看到兵船,他有种奇异的想法,会不会是东洋人搬动了官军,来收拾大青龙这一伙。

  ——没有多久,他的兴奋情绪如同肥皂泡沫,鼓得又大又亮,破灭得也快。

  ——两船兵有什么用,等于一条狗在一望无涯的草地上打围。

  他把头扭转向床里,不再看那撒满碎金的江面。江给了他一个发财的机会,钱没有到手却去掉了一只眼,两条腿。

  ——当时真是鬼迷心窍,贪图王二虎在工人面前有信用,没留心是个惹祸精。要是换了堂弟尤曾玉,滑是滑一点,不会弄得一团糟。

  脖儿梗向里扭得久,有些发酸,想翻身,腿不听支使,忍不住大声叫喊:“你们都死光啦?”

  楼太高,一声听不清楚。相反,楼下的笑声却传上来,那笑得如一串银铃鸣动的是小五,像公鸡叫的是老二,嘻嘻哈哈个没完的是老四,又笑又说嗓门又尖的是老三。

  ——这些臭婆娘,汉子残废了,还一个劲乐。哼!等着瞧罢。有那末一天伸腿时,一定写下字据,不给这些臭货留半个子儿。

  ——不留给他们又给谁呢?给黄脸婆老大,整整十年两人没讲过一句话了,从老大到小五都是些碱滩,连个不带巴的都痾不出来。

  ——绝户头,这是多难听的词儿。也好,要是有了个败家子,眼看卖命的钱被踢蹬光,心真像摔在青石板上的瓦罐子。

  楼下又是一阵大笑,笑得楼板都快震塌了,床被震得跳起来。

  过多的问题,惹人厌的笑声,油辗子的脑袋要炸开来。他摸起细磁小茶壶,向墙上摔过去。

  茶壶儿发出清脆的声响,碎了,红黄色的茶汁,在银色的壁纸上向下流淌……

  总算把楼下人惊动了,楼梯口先伸出来油滑光亮的头发,不用看下半截脸就知道是小五。

  小五那张略嫌太圆的粉白嫩脸,仍浮荡着笑,看见茶壶碎片和墙上的印儿,更笑得弯了腰。

  “她们要我上来看看,是不是你跌在地板上了!哈!哈!”

  ——这是甚么话,听见受伤的丈夫,摔下床来,应当齐奔上楼照料,却只派了个代表来看热闹。

  平时他很喜欢小五的傻样儿,和爱笑的声音。今天听着比铁刷子刷锅还刺耳朵,他用力一拍床铺:“不许笑!”床铺受了震动,连带着受伤的腿也痛起来。他咬着牙仍发出“咈!咈!”声。

  平常爱娇爱闹有几分傻气的小五,被喝得一怔,立即噘起小嘴:“不许笑,还要哭啊?哼!”

  油辗子疼得无法享受姨太太的撒娇,他厌恶这种不懂事,不会看“脸色”的样儿,眼睛一瞪:“滚!”

  “滚就滚!”小五也僵上了,转身下楼:“算我倒霉,好心好意上来看看,碰到鬼!”

  “哭!”“鬼!”这都是油辗子受伤后最忌讳的字眼,偏偏成了小五的口头禅。再加发怒瞪眼,把受伤的右眼也弄痛了。脾气如同炸了的洋油桶,火光熊熊。

  下楼后的小五,述说楼上发生的情形。又是一场爆发性的集体大笑。油辗子气得真要疯了,用手抓着长长的头发,不顾一切的向床下翻滚,并大声叫喊:“你——们——一——群——烂货!都给我——滚!”

  楼下的女人,首次听见丈夫有这种凄厉声音,笑声停了。她们不甘心被称作烂货,相互递了个眼色,准备上来问罪。

  这种事小五爱领头,她不用思索已打好底稿:“凭啥骂我们烂货,偷人啦,养汉啦,你捉住啦!”

  可是到了楼上,整个景象,使她们呆住了。

  油辗子下半截身子搁在床上,上半截身子在床外悬空着,蓬乱的头发触着楼板,那只独眼珠几乎跳出眶子,狠狠的盯着他们。

  同样的一张脸,同样的眼睛,正着看习惯了,倒着看便不顺眼,再加上咬牙切齿,虽然有一口气,照样的怕人,小五第一个倒退到墙边。

  “哟!老爷子你这是干嘛?”还是老二年岁大,沉得住气!“来!来!把当家的给抬上去。”

  老二老三把他扶回床上,老四过来给他盖被子,老五偎在老二背后,那双桃花眼,滴溜溜乱转。

  经过这一折腾,原本受伤和体弱的油辗子老实了,只忙着喘粗气。

  “你真是何苦呢,也不想想人家看了……”唱过蹦蹦戏的老二,感情脆弱,刚才还笑着,现在盈盈欲泪。

  “是啊,”老四也接了腔:“养伤本来是急不得的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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