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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油辗子的话音刚一落,王二虎的脑际,立即映现出老申死时惨状,何发只求个回家的盘缠,连棺材本都不敢想了。还有那些工人,被炎阳晒得皮焦,被风沙打得眼球镶红缎子,日夜辛劳。他无法再按捺刚熄的怒火:“老二,断了大家的活路,你们一个也别想活!”

  王二虎说完上了马,雨点儿落得更密更大,回到新屯,把马送回马棚,走进新屋,何发仍在烤火,在他旁边坐了拴柱,愁眉苦脸望着火苗出神。

  “你来干啥?”

  “表叔要我来求你。”拴柱像受了委曲的孩子,嘴里一撇一撇差点哭起来:“你们东家丈量土地,要办什么农场,把我和表叔开的荒也打了桩。说他们修了江堤,堤附近的土地就得归他……二表大爷,你想一想:我和表叔起五更爬半夜,忙碌了几个月,眼看就要收成……呜……呜……”拴柱终于哭了。

  “傻小子,和他讲理啊!”

  “他们人多,带了枪,表叔没说几句话,在鄂博祭闹过事的那个大烟鬼跑过来,就拳打脚踢。”

  王二虎听拴柱的口气,那个大烟鬼子可能是油辗子,结拜的老二,忙问道:“你们没提我?”

  “提啦!他说:‘就是天王老子的亲戚也不成。’”拴柱子低声而恐惧的接着说:“还——还——说:‘这事你也有份……’”

  “——”王二虎突然感到心中发冷,立即传布了整个神经,如同患了恶性疟疾,冷得牙关打颤。

  这次他没有蹦跳,没有大骂山门。现在他觉得头脑如同被清凉的井水洗过。

  目前,他不恨任何人,只恨自己。

  ——一个人胡涂,也不能胡涂到这种地步。

  他一歪胡子拉渣的嘴,大笑起来,那声音好像深夜树林里的猫头鹰。

  房中的火光闪动,照着雨淋的乱发和寒意侵袭的脸,显得一块红,一块紫。

  拴柱第一次发现王二虎有这么狰狞的一张脸,他怕得发抖,不知道王二虎下一步,对付大烟鬼,还是帮着大烟鬼来拿他和何发出气。他觉得不该听王本元的话到这里来求情。现在拴柱如同受惊的小兔子,两眼恐惧的注意王二虎一举一动,准备随时开溜。何发同样的不知如何应付这种场面,他有些后悔,贸然来向王二虎诉苦和讨取工钱。在这个荒野的大草原上,那里有王法,只要王二虎受东家指使,一变脸,这副老骨头,便会丢在草堆里喂狼。

  王二虎却没有理他们,站起来换去湿衣,也不再问他们两个,是否用过晚餐。提起水壶,灌了几口凉开水,上了炕,扯过被子蒙起头来。

  拴柱和何发,你望我,我望你。火堆发出哔剥声音和着屋外哗哗的雨声。除此,彷佛宇宙整个停止运行,单调得可怕,连野狼的狂叫,都听不到。

  停了许久,何发才颤着声儿向炕上问:“王先生,你困啦?”

  “——”王二虎没有吭声,连被子都没有动。

  “唉……”何发叹了口气,彷佛对他诉苦,又彷佛自言自语:“这年头儿啊,真是骗死人不偿命噢!七区的工头说的一点不假,矮子都是一肚子孤拐,到后尾还不是登了记的拿不到工钱,写了契约的分不到田地,小兄弟,”他又转身向拴柱:“你们开好的荒,他都来硬的。对付工人,更是绰绰有余,一帖老膏药。这一着棋,真够狠的啊……”

  王二虎没有睡,他根本睡不着,只是感到身子疲倦,从来没有过的倦意,骨头及神经像被滚油炸焦了。

  老何头的唠叨,他听得清清楚楚,这一步,他也看出来了。活了这末大年纪,做梦也没想到,迷迷糊糊当了枪头。

  他开始怀疑油辗子,是不是油辗子夹在当中捣鬼。佐佐木有钱,一点也不假,有钱的人爱面子,像同乡开火磨、开啤酒厂、大粮栈、银号……没听说有人是“赖家庄”长大的孩子。

  不管问题发生在谁身上,到了这个节骨眼,总得澈底解决。他自知无脸再站在工人面前,如果大车店还在自己手上,如果前郭旗敢回去,他情愿将廿年来血汗全部变卖,付给工人……

  窗外的雨还在落着,盖在被子里,仍听得到哗啦哗啦的响声,那是倾盆大雨……

  由倾盆大雨,使他连想到家乡的天候,每隔上几年,总来一次旱涝不匀。不是干得田里起浮土,便是在夏末秋初下连阴雨,河里发大水,把庄稼给泡在淤泥里,生不生,熟不熟的烂光了。

  也就因为这样,大伙才抛妻别子来闯关东。这群工人,除了少数的生长在本地。那个不是有爹娘,老婆、孩子惦记和寄以最大的希望,早些发财回家?

  任何人都恋家、恋孩子,甚至没有出息,恋老婆温热的被窝。可是现在回不了家,拿不到工钱,连冬天的嚼谷都成了问题。

  他同情他们,更加厌恨自子。当初,没有好好的照料妻子儿女,今天又帮着害人,真应了七区工头所说的:“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现在看到棺材了,似乎还不只一具,要是工钱拿不到,地也黄了。何发第一个先撑不下去会在松花江边荒野上咽气。

  内心的寒意消逝了,疲惫也消逝了,他唬的坐起来,掀掉被子,吓了何发和拴柱一跳。

  “你们别乱跑。”

  他没等两个人发问,匆匆忙忙的奔入雨阵,奔向马棚,另换了一匹马,奔向第七工区。

  他在工棚子里,用湿漉漉的手,把工头摇醒,工头一看是他,非常厌恶。

  “咱们到外边说。”

  “——”工头一听雨声还很大:“外面下雨,在这里说是一样。”

  王二虎一屁股坐在草铺上,身上的水渍立即湿了一大片,他尽量压低声音,怕吵醒别的工人:“真——真他娘丢人加砸锅,是——是那末一档子事,这些王八羔子,鳖犊子,简直不是人做的……”

  “当初我劝你,你还……”老工头知道他的来意,到底为人厚道,没提挨皮鞭子的事。

  “他妈的,我……”

  “别急,你准备怎么办?”老工头浓重的同乡观念,和看到王二虎冒着大雨前来,表示关切和同情的问。

  “我想和他们来硬的!”王二虎愤怒的忍不住大声叫嚷,惊醒了几个工人,躺在铺上偏着头望他。

  “怎么硬法?”

  “天一亮就把总工头棚子围起来,不给钱,就打他小舅子的。”

  “不中!”老工头不同意。

  “当然,他是我把兄弟,他虽无情,咱不能无义,打伤不打死……”王二虎以为老工头看他的面子,有顾忌。

  “我不是这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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