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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油辗子气得脸发青,闷坐在椅子上不讲话。王二虎摸出几毛钱,要店小二去买驴肉,吩咐多泡点“老汤”,另加大饼和半斤酒。

  酒菜来了,王二虎像哄孩子似的说:“还是大哥请你,别气啦。”

  “你真是死眼皮,”油辗子骂人成了习惯,气起来没把结拜大哥放在眼里:“守着外人,又拖又拉成什么体统。”

  “你是指那个大茶壶啊,”王二虎摇摇头笑起来:“丢人丢在龟奴面前,我看没啥要紧。只要下回多给他几个赏钱,一样叫你大老爷,不会喊你妻侄。”

  “——”油辗子听了,感到对这种人简直是“狗啃月亮——不知从那里下嘴。”

  “真生大哥的气啦?”王二虎用筷子夹起一大块驴肉片,蠕动着被胡子遮盖的嘴,似乎大嚼天下第一美味。

  油辗子望着王二虎那张表情单纯的脸,还有那副憨样儿,略微沉思,嘴角扯成一条弧线笑了:“兄弟那敢生大哥的气。”他将身子移到对方桌边,自动的举起酒杯抿了一口:“我是诚心诚意的请大哥,不知道你厌恶这个调调儿。”

  “自己哥们,心意到了,比吃整桌大鱼大肉酒席强。”王二虎将油辗子的酒加满:“干这一盅。”

  油辗子没推辞干了,在他的面部上再也难寻不高兴的痕迹。笑嘻嘻的说:“大哥,您的机会来了。”

  “咱不懂!”王二虎一个劲的大嚼。

  “佐佐木先生很少请底下人吃饭,你来了才两个多月,便亲自设宴款待,就表明重用你。”

  “重用,哈,咱不是块材料,除了出点牛力和跑跑腿,写,算,动脑筋还是你行。”

  “你只要把农场的股集好,就是头等大功劳。”油辗子那张黄脸,又伸向王二虎的面前,咀中喷出一股烂臭味儿,并展露又黑又黄的牙齿。

  “我看佐佐木真有底子,现在我放心了,集股的事我一定办好。”王二虎又记起那几个装钱的“铁甲万”,还有“正金”银行的存头。

  “先贺你一杯。”油辗子很快的举起杯子。

  “这有啥值得贺的?当伙计就得听掌柜的吩咐,再说人家佐佐木不含糊,黄不了工人的工钱。”王二虎觉得这桩事真是稀松平常。

  “全看你的了。”油辗子异常兴奋,那个瘦小的屁股,在凳子上挨来搓去又坐不稳了。

  两人喝下去半斤酒,油辗子一高兴又拿钱加了半斤,结果醉了。

  第二天他们向佐佐木辞行,佐佐木没有出来,着小川给了王二虎五十块钱庄票,说是修寨子有功的赏钱,另外传下话来,把农场集股的事早些办好,然后递给他一卷印好的契约。

  王二虎接过来,感到佐佐木出手大方,处事周到。过去真看走了眼,以为洋鬼子没有好东西。现在改变了观念,连小川的大宽脸,低腹门都觉得挺俊的。

  他们骑马回到工头棚子,王二虎没有歇脚,便要去工地。油辗子表示黑饭没过足瘾不去了。

  王二虎先到从前的工区,向老伙友们笨嘴笨舌的说了一堆,头上一句,脚上一句,大多数的人听不懂这其中有多少窍门。但是相信王二虎的为人,没啥说的——纷纷在契约上押大拇指印,或是拿起铅笔划个“十”字认可。

  “纸头上写些啥?”有人问王二虎。

  “反正对你有好处。”

  其实他也看不懂,最后轮到老工人何发,他将王二虎拉在一边,两眼望着自己的脚上破鞋,久久才说:“真不好意思,我——我想领钱。”

  “没关系!”王二虎一口答应。

  “咱俩交情不坏,有话得说透澈,不是我信不过你。你看,我这末一大把年纪,原先想赚个棺材本,早点回老家,不能像老申似的,倒在这里。孩子们想把尸首运回去,来回一趟得多少现大洋,他们拿不出来。虽说那里的黄土都埋人,葬在祖茔里,总有个照应。还有,我这次想把老申的孩子也带回去,不能拖累你。”

  何发说完了,一直没有抬起头来,他感到对朋友太惭愧,也太自私。但是年纪不饶人,身板儿不支持。大晴天,背部、腿部都会发酸痛。还有一咳嗽起来没个完,上气不接下气,痰中带有血丝子,这都不是些好兆头。

  王二虎看着对方灰白的乱发,还有秃顶上的黄沙,听到他刚才像哭的声调,内心中也感到酸楚。这么大的一把岁数来闯关东,起初还不是雄心万丈,经过一试探到底本钱不够了。

  他的手自自然然伸向兜肚子,那其中有五十元庄票。

  “老何头,给你!”

  “我要等着结账,”何发一直向后退:“我做了多少工,该拿多少拿多少,我不是来告帮,你的钱我分文不要。”

  王二虎最喜欢穷人,有骨头。他也不勉强,把钱又存起来,并特别记着何发的名字,还有另外三个当地人也要领钱不愿入股。临走,他拍得胸脯咚咚响:“各位乡亲放一万个心,发财的只管等发财,拿钱的只管等拿钱,我要尤老疙瘩来算清楚,没错儿。”

  工人们都高高兴兴的大笑,纷纷的说王二虎是头等大好人。办事利落,王二虎同样的欢欣,活像得胜班师回朝的大将军,在欢呼声中上了马,乘胜去拓展另一工区。

  这次他有了经验,先找到工头,又找了识字的工人把契约念了一遍。再由他解说一番,然后工头替他拍胸脯证明句句是实,才请大家按照志愿填契约入股办农场,或者登记将来结账领工钱。

  费了整个下午的时间,他办好了三个工区,深夜回到工头棚子对油辗子一说,油辗子笑得脸上的绉纹如同麻花糖,不住的向他伸大拇指,并着厨子准备好酒好菜为王二虎庆功。

  王二虎的心情非常愉快,敞着坎儿向肚子里填菜灌酒。但他没有忘记答应工人发工钱的事,油辗子大包大揽的说:“你只管登记,等全部工区手续齐备了,我来结账,向佐佐木先生领钱照发,不欠分文。”

  “越快越好!”

  “当然不会塌你的台。”

  油辗子说得干脆利落,彷佛钞票就在他的床铺底下。

  王二虎甜甜的睡了一晚,大清早擦了把脸,吃了一大碗面,又骑马到另一工区。

  这个工区,早已知道了其他工区的情形,冲着王二虎的声望,登记入股的不少。

  接下去,四五六工区,同样很顺利。王二虎骑在马上,掏出簿子来,用棉花锤似的手指,点着需要领工钱的名字,数来数去只是七十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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