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花江畔(32)_田原

三二

　　娘俩个先上了车，又着拴柱也上去。拴柱不想去，赵大婶哄，大妮直瞪眼，他才委委屈屈爬上车。

　　棉门帘放下来，里面黑洞洞的，盖上毛毯，底下又铺了羊皮褥子，比起外面暖多了。

　　赵大婶怕王本元不知道路，特别掀起门帘：“王先生您就沿着上干安县的大道一直走，看到路旁第一个屯子就到了。”

　　“嘟！”王本元听清楚了，一松马缰绳，摇了摇鞭子，车轮便转动起来。

　　坐在车内的赵大婶，闲着没事儿，向拴柱介绍这第二门子干亲。

　　刘家屯子的刘祖武，外号二瞎子，他只是眼色不好，终年戴着墨镜，不是真正的瞎。

　　刘祖武在郭尔罗斯前旗，算得上“大粮户”。他不是本地人，在他曾祖父时代由山东迁来的。他原籍山东泰安，到了他这一辈子，连闻名天下的“东岳泰山”是个啥样儿，都不清楚。

　　他家的孩子口音也变了，外型也变了。单从脑袋瓜子上看，不是前后突出“疙瘩鎯头”型。而是从小睡沙袋，后脑勺子像刀削过那么平整。

　　山东人多数头发浓密，脑门子低，还有无数的绉纹。刘家的男人到了中年，头发便开始脱发，前面两边凹进去，当中凸出来，秃成“山”字形状。脑门光亮，没有一条绉纹，像土著一样，这可能与当地通婚有关。

　　刘祖武算是落地户，谈起来他仍说自己是“山东”，同时对山东同乡也特别亲切。他和死去的赵宗玉有二十多年的交情，并没有因为赵宗玉是个开煎饼铺的，而瞧不起他。

　　赵宗玉生前，每喝几盅酒便说：“刘大粮户肯同俺结拜，这是他瞧得起俺。”

　　刘祖武却不这么说：“某和宗玉老弟有缘，某就是看他为人，听他说话心里舒服。再说：想当年老爷子常说：刘家也曾开过煎饼铺。”

　　赵宗玉死了，刘祖武来的没有过去勤快，因为剩下多是妇道人家。不过，每隔十天半个月，总派伙计来探视，问有啥事，需要他尽力，从来没有间断过。

　　赵家在郭尔罗斯前旗没有近亲，每年“破五”这天都要到刘家屯子拜年。初六到柳树屯结拜的老三家。第一刘祖武是结拜老大，第二“破五”要是不到，刘家在初六烧过“太平香”，一定派车来接。

　　说起来刘家屯子离着前郭旗最近，也有卅多里。斗子车、轮子高，镶了滚珠，马拉起来轻巧，还没到晌午便到了。

　　老远先看见一丈二尺高的围子，四角有“炮台”，正中两扇大木门开着，车子一直拉到寨子里，在外院停下。

　　外院相当大，住了“地户”，还有“客房”“伙房”“马圈”。车一停，便有人向内院通报。前面的大伙计，便为王本元卸马，并带王本元到客房。别看赶大车的，在年节到亲戚家，同样待如上宾。

　　这时刘太太从里面迎出来，后面跟了四位少奶奶，分别穿了黄鼠狼、桦鼠子、银鼠子、玄狐各型各色名贵大衣，两手插在同样毛货的“手笼”里。只看见一片黄黑色、灰色，发亮的皮货，雪花儿落上去都不沾。

　　赵大婶和大妮被前拥后护的进了后院正房。拴柱一直都想溜，想同王本元在一起。赵大婶似乎早已知道他的心，一直用手拉住他，并着他提了礼品。

　　进了门便拜年，先向刘氏祖先拜，然后按顺序拜。大妮得了不少压岁钱，可是那些小侄子侄女十四五个，来拜姑姑，反而倒赔。不过大妮并不心疼，因为停会儿拜干爹，可以全部捞回来。刘祖武对这个干女儿从来出手大方。

　　现在两位干亲家母，盘膝坐在炕上，怀中抱了火盆子，聊起来。刘太太虽然有钱，仍吃旱烟，一会儿便用烟袋锅，拨拨火盆，火盆立刻翻出一层红红的火星子。

　　房中有着熊熊的大火炉，年老人抱火盆子可能养成了习惯。刘太太谈几句，吸几口烟，然后“滋”！的一声吐一口口水，又圆又有力，如同弹丸出膛，直射在地上。就凭这一下，得三、四十年功夫，从做姑娘时练习起。

　　拴柱看见刘太太吐口水，想起大妮说起的“关东有三怪，翻穿皮袄毛朝外，大闺女含着旱烟袋，养个孩子吊起来。”

　　这时炕头上，又转为热闹，大姑娘、小媳妇，还夹杂着半大小子，在赌钱。玩“升官图”“打骰子”“看纸牌”一百零八张，木板印的梁山泊一百零八条好汉。

　　过年赌钱，不是为了赌，而是家庭和乐与消遣，拴柱子渐渐习惯了，也凑过去看热闹，大妮被拖着下了场，只听见一片吵闹嘻笑声。凡是岁数小，辈份小的，赢了钱便向荷包里装，输了不向外拿。于是便发生争执，争持不下，便向老奶奶告状：“小叔耍赖。”

　　“七姑姑欠钱不还。”

　　“我妈赢我的钱。”

　　刘太太总是和颜悦色的说：“我给你主持公道，着她还给你，她要不给奶奶给。”

　　要是受了委屈，小孩子抹着眼睛走过来，刘太太便说：“大正月，别哭，输多少？”边说边拿钱。一五一十数给他，小孩子脸上还挂着一颗大泪珠笑了。

　　正在热闹的时候，一个小孩子大声叫：“爷爷回来了！”

　　拴柱忙抬头，看见进来一位五十多岁，团团的一张大脸，留了八字胡，戴了墨镜的老年人。

　　进屋先脱下貂皮帽子，交给一位小孩子手上，接着脱去水獭皮领貉绒皮大衣。里面是团花马褂，礼服呢面长袍，线春棉袆，黑芝麻皮靴，就这身打扮，价值在五百袋子面粉以上。

　　刘祖武一见赵大婶便笑了。

　　“某算你娘俩今格会来。”

　　“俺给大哥拜年啦！”

　　赵大婶向刘祖武郑重的福了一福，大妮也抢着磕头，刘祖武笑得更加有劲：“好，好，某这干姑娘越长越俊。”

　　可能在进门以前，便把钱准备好了，从怀中掏出一个大红纸包，不用看，便是四十元庄票，大妮毫不客气的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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