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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李黑子说完了,也没等赵宗之表示意见,喊了部马车跳上去走了。赵宗之气得发怔,本想告诉他“猪八戒摔耙子,不伺候(猴)了”,可是对方已经走远,他摇了摇头,无限感慨,好心肠被当做“驴肝肺”,看起来这年头好人难做。

  他忍不住连连叹气,回到店里,停了很久才对赵大婶说:“李三掌柜又想吃小豆腐。”

  赵大婶听了非常高兴,因为这位同乡特别爱吃她熬的小豆腐,说是比在老家吃的还要香。

  赵大婶开始捞了两三碗用水泡过的豆子,送到磨上,磨成粗糊,然后拿了两颗大白菜剁碎。在剁白菜的时候,她记起在山东熬小豆腐,那里舍得用整棵白菜,都是老白菜梆子或者晒干了的萝卜缨子。

  小豆腐是山东一带到了冬天常吃的菜,最富营养。尤其小豆腐加芫菜小炒,或者包“豆腐蒌”包子,味道胜过猪肉馅。

  赵大婶费了大半天功夫,才把小豆腐熬好,装在“钢精锅子”里,要拴柱送去。拴柱临走,大妮特别赶出来,把自己的手套给他。大红色真难看,拴柱为了怕冷,只有戴上,发现大妮长了双男人般的大手。

  拴柱向粮业区走去,他不认识粮道街十七号门牌,临走却向赵宗之问了又问,把方向弄清楚。

  到了粮业区寨门内,遇到一位熟识的“车老板子”。拴柱子又向他打听,车老板子告诉他:“一直走,就是靠围子墙那家。‘小利把’,你到小寡妇家干啥?”

  车老板子歪嘴笑着,露出白森森的一排牙齿,比积雪还要白。

  拴柱子不知道十七号住了什么人,他老老实实对车老板子说:“是玉合顺三掌柜要我送小豆腐。”

  “噢!”

  车老板子拖了个长腔,赶着车子走了,快要出寨门,扭回头来,大声嚷嚷:“‘小利把’,小心教人家吃了‘童子鸡’,哈!哈!”

  拴柱没有理会,他感觉没有什么值得好笑,这个车老板子今天一定赚了不少钱。

  他在围子墙脚下,很快找到王寡妇的家。

  那是一个靠墙临街的独院,青砖平顶三间小房,拴柱用手拍门,里面传出娇滴滴的声音:“是谁啊?”

  “我!”

  小女人没听过拴柱的声音,从里头走出来,边走边埋怨:“大冷的天叫门,你到底是谁啊?”

  门儿开了,拴柱看到一位二十郎当岁的少妇,穿了银鼠坎肩,蓝缎子棉袄裤,黑腿带白毛线袜,蓝色绣花鞋外面套了双大毡窝。

  头发光滑黑亮,梳了个元宝髻,脸儿白中透红,如同熟透的苹果。耳朵上戴了小长串的银坠子,摇晃着,显得非常俏。

  生就一双黑白分明,还有点水汪汪的大眼,向拴柱一望,拴柱觉得那双眼很好看也美得怕人。彷佛一把锋利的小刀,直向心窝里挖,他吓得忙低下头。

  “你是鸿记煎饼铺的小伙计?”

  对方已看见他手中提的锅子轻言细语的问着,然后又说:“快进来吧,真可怜,看你鼻子都冻红了。”

  小媳妇很会体贴人,拴柱没敢吭气,提了锅子进了院子,小媳妇顺手把门关好。

  到了房中,正间便是锅台,小媳妇用雪白的手,指了指:“就放在锅台上吧!要不要到里屋烤烤火?”

  拴柱摇摇头,他发现屋里挂了很厚的棉门帘,同时他又发现,这个女人就像年画上的“王昭君”“穆桂英”“潘金莲”那么标致,美中不足,有两颗门牙,爬在红嫣嫣的嘴唇外面,成了“吹灯大瓦房”。

  小女人见他不进去,把棉门帘掀开一条缝,声调软绵绵的说:“三掌柜,小豆腐送来啦!”

  “是‘小利把’吗?”三掌柜在里面喊着:“喂!拿一块钱给他。”

  小女人掀开坎肩,从口袋中拿出一块大洋,递给拴柱。拴柱以为是小豆腐钱,忙接过去,心中想真是有钱人家不在乎,一锅子小豆腐,那里值一块银元。

  “‘小利把’,这是给你的跑腿钱,”三掌柜的声音又传出来:“小豆腐钱,我另外和赵大婶算。”

  “我不要。”拴柱一听,把钱还给小女人。他从生下来,没听说过送东西,还有跑腿钱。

  “拿着,拿着,”小女人往他手中塞:“快过年了,拿去买爆仗放!”

  拴柱子脸红脖子粗的不要,小女人扭着他,非给不可,拴柱终于扭不过小女人,委委屈屈收下来,准备要走了。

  “等一等,”小女人说:“我把锅子倒给你,省得大冷天再跑一趟来拿。”

  小女人把锅子倒出来,递给拴柱的时候又说:“对不住,我也不给你洗了。”

  拴柱只感到脸上发烧,讲不出话来。小女人向外送他,三掌柜又叫他:“‘小利把’回去老赵头问你,别说看见我在这里。”

  拴柱觉得李三掌柜在这里没有啥不对,他们两个都是好人,三掌柜在澡塘子里,曾买过麻花给他吃,今天一出手就是一块钱。小媳妇,非但标致,心地也好,满脸和气样儿。

  他走出大门,小媳妇在关门时,特别叮嘱:“小兄弟,常常来‘撞门子’啊!”

  拴柱子这时提了锅子向回走,感到没有刚才来时那么冷了。

  回到煎饼铺,一拉风门,赵宗之看到他忙道:“拴柱,你看谁来了?”

  在热炕头上,王本元坐在那里,正向拴柱笑着。拴柱顺手将锅子丢在地上,扑过去:“表叔!表叔!”

  王本元抓着他的一双手。他发现王本元比以前还要黄还要瘦,一双眼睛也混浊得厉害,拴柱傻里傻气的问:“表叔,你怎么来的?”

  “傻小子,”王本元看到他似乎很高兴,哈哈大笑着:“你忘啦,这里的地址是我开给你的,你到了此地,赵老先生还写了封信,向我道谢。”王本元又转向赵宗之说:“大家是亲戚啊,何必客气。”

  “你待拴柱不错,这孩子到了这里,叨念着你。”

  “拴柱这孩子确是讨人喜欢,我大哥家的长福、长禄、长寿、长英、长美他们,还问起拴柱什么时候去他们家玩。”

  拴柱对于玩没有太大的兴趣,似乎与玩耍无缘。不过他很怀念那群玩伴,因为他们从没有嫌他土。虽然是“秧子”(当地称有钱人)的孩子,一点也不嫌拴柱穷。

  由穷又连想到口袋中那一块钱,他忙取出来,“表舅,一块钱。”

  “那里来的?”

  “那个女人给我的跑腿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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