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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那怎么行,”赵大婶不同意:“到了城里,车多,人多,我不放心。”

  “娘,”大妮捺过去,半撒娇,半说理:“我和拴柱坐在上面,这位大哥赶着牲口走。走得又慢,我们心里也不好过,娘你就叫拴柱赶吧。”

  大婶还在迟疑着,赵宗之却从伙计手中把鞭子接过来:“就叫拴柱赶吧,小孩子要多历练,要不然翅膀硬不起来。”接着他又指了指鞭子:“雪沟、冰沟,‘爬犁’跑得快,要停的时候,先得用鞭杆撑住,省得碰了骡子腿。”

  大婶只好同意了,再三叮嘱大妮,似乎大妮比拴柱大几个月,等于大几十岁。不过她在内心中很嘀咕赵宗之所说的那几句话,她不希望男人翅膀太硬,飞得太远。就像死去的老伴,虽然开了半辈子煎饼铺没有大出息,但一家团团圆圆比天天大鱼大肉塞肚子强。

  大妮先上了“爬犁”,用毛毯把腿盖好,拴柱子想牵了牲口走路。

  “嗨!上来!”

  拴柱很听话的上了“爬犁”,却离大妮有半尺远。大妮也给他盖了毛毯。

  “走吧!”

  大妮又下了第二道命令,拴柱子赶过大车,坐在“爬犁”上与坐在车前辕上,没有啥不同。只是挺不自在,大妮不是一车麦秸。尤其那一双眼,活像两把“电棒子”,照得人心头发晕。

  “走哇!”

  大妮看他傻兮兮的样儿,催得更急。拴柱只有摇了摇鞭子,大骡子站在那里动也没动。赵宗之和附近邻居看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笑大妮挂不住了,抢过鞭,照骡子屁股就是一下子。可惜她不会使用鞭子,打在屁股上的不是鞭梢,而是鞭子杆。

  骡子挨了打,走起来,出了市场。大妮把鞭子交给拴柱。拴柱现在自然了些,为了洗刷刚才窝囊样儿,故意手腕一振,鞭子在骡子耳朵附近打了个脆响。驴子开始小跑,挂在脖子上的串铃,发出“哗啷,哗啷”的声音。

  “爬犁”出了街头,公路两旁的树木都是干枝桠,四野都是积雪,路上大胶皮轮子车辆不少,都是拉粮食的大车。

  “车老板子”两脚踏着车辕杠,很威风的挥动鞭子,赶得骡马飞跑。跟车的二把手,则坐在迭得高高的麻袋上,围着破毯和麻袋御风。每架车的“车老板子”都很神气,虽然装车卸车,和二把手同样的扛麻袋,上下桥板。可是等收车时,喂牲口,收拾车都是二把手的事。

  有些车老板子认识大妮和拴柱,向他们摇手打招呼。如果他们不出声,大妮和拴柱也不知道他们是那一位。因为他们穿了厚棉裤,老羊皮袄,戴了埋头盖脸的大皮帽子,外面还包了厚手巾,根本看不清那张脸。

  大骡子有时慢下来,拴柱除了鞭打脆响带有恐吓意味外,有时用鞭梢也掠骡子的臀部。骡子似乎知道遇到了行家,不敢偷懒。

  大妮伸手,为拴柱掖了掖腿上的毯子。指指路旁孤零零、像个城门楼子的建筑物说:“这是狐仙庙,灵得很,那天我带你去烧香许愿。”

  对于狐仙,拴柱由内心中敬畏。在家乡他娘最信奉狐仙,也曾看见狐仙发威,把他邻居新煮好的一锅粥,放进驴屎蛋子。也见过三姑被狐狸附了体下神,又唱又哭又叫的。

  拴柱记得娘常说:“狐仙心胸不宽,招惹不起。”它能把富有人家弄穷,也会使穷人家变富。可是他母亲供奉了一辈子狐仙,并没有在深更半夜,送来炕头上一大堆元宝,大妮看他停下手中摇晃的鞭子,似乎在想心事:“嗨!你要许个啥愿?”

  “我不知道。”

  拴柱老老实实的回答,他心里没有别的打算,只知道赚钱买地,奉养老娘。

  “开春以后,你怎么办?”大妮眼睛望着雪野。

  “我——我不知道,”他一想这样说太差劲:“我听表舅的。”

  “你是不是想在煎饼铺待一辈子?”

  大妮又问,拴柱听得出那声调有些冷。再笨的人,也感觉到不舒服。

  “放心,我不会在你店里吃闲饭……”

  连拴柱自己都弄不清楚,为啥硬邦邦的冒出这么一句。大妮回过头来了,脸上平常那副爽朗的神情不见了,代之是一脸阴霾:“你这是啥意思,那点惹了你啦?是谁赶你走,是啥地方对不住你啦。一出门便横鼻子竖眼睛欺侮人,看你挺老实的,谁知是个黑心鬼……”

  大大的薄薄的嘴唇片子,述说起来如同连环枪。拴柱从没见大妮说得这么多话,谁知一打开话匣子还真够人受的。他发怔了,逼得脖子粗得像大腿,不知道说什么大妮才不生气。

  “当然喽,你身强力壮有本钱,是瞧不起我们这一家子。可是我们这家子也没亏待你。你摸摸良心看,是娘还是二叔说过你,还是打过你,嗯!”

  “没——没有!”拴柱子总算挤出了一句。

  “那为啥拿话来堵人?”

  大妮得了便宜卖乖,拴柱孩子气上来了,有点不服:“哼!是你先拿话惹我!”

  “没有啊!”大妮又闪动着那清丽的大眼,像没事儿似的。

  “你赶我走!”

  “怎会呢?”大妮也认真起来:“谁不知道这是闯关东的老规矩,亲朋好友还有同乡,只要投奔了来都得照应。关东吃的不困难,住个三年五年,没人说半句闲话。还有那些单身汉,开春出去创业,冬天没有窝铺,还可以回到老乡亲家。开荒的,先替同乡大粮户干活,有空的时候,在东家地边上开片荒,东家也不会不高兴。多少人就这样地皮越开越大,自己盖了房子,弄了牲口发了家。”

  大妮说到这里,一阵冷风呛得她咳嗽了一阵子,又接着说:“这些事,你一定听人家说过。我们也是来自老山东,不是大山北,不会单独破坏这个规矩。再说,你每天起五更爬半夜忙里忙外,也没白端我家的饭碗,何必红眉毛绿眼睛的使狠,发的那门子邪气嘛?”

  又是一大阵子数落,拴柱弄不清,彷佛大妮一张嘴,自己便缺理,理都教大妮给占完了。

  他有些生气,噘起嘴不出声。

  “噢!”大妮细声细气拖得长长的,真是闺女像娘,那一声完全得自赵大婶的习惯:“我知道了,看不出你这男人也是个小心眼。”

  “谁使小心眼?”拴柱反问。

  “刚刚,我问你是不是在煎饼铺待一辈子。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哼!”

  “你不该骂我狗。”

  “这是譬仿嘛,别气。”大妮开始温和起来:“我问你,完全是好意。我看过我爹,也看过我叔叔。我爹到关东来,老老实实开煎饼铺,一开几十年,没发财,也没改行,在山东老家也没买宅子置地。我叔叔呢,能干,东一头,西一头,没有常性。到老来也没剩下一个子儿。到了关东得出劳力受罪,总也有个指望,我问你,就是这个意思。”

  现在拴柱懂了,大妮是一片好心。把人家的好心想歪了真有点对不起人,他诚心诚意的问:“你看我干啥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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