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现代文学 > 松花江畔 | 上页 下页


  王本元似乎对挤车很有经验,他拉着拴柱子转到车厢的另一面,仍费了很大的劲才挤上去。

  两人刚挤上车,火车便开始蠕动。忽然一个高大粗壮的男人,从车厢向外挤:“借光,借光,我的孩子没有上来……”

  车厢内的人让路,可是没有空隙,男人干著急,挤不出来。他的老婆却喊着孩子的乳名,抢天呼地的号啕大哭。婆娘一哭,他更着急,粗黑的脸上,混和着汗水和泪水,拿出掼麦子口袋的力气,用肩膀向外顶。

  火车无情的加快,过了扬旗,车外的黄色原野被无边无际的摔在后面。男人挤在车厢门口,活像泄了气的口袋,软瘫在那里。

  又是一站,火车疲惫的叹了一口气停下来,丢了孩子的夫妻两口,把一个四岁多的男孩顶在头上向外挤。可是车厢外又是一大堆难民,在巡警的棍子殴打下,向内冲阻住去路。

  男人更急了,怕再过几个站远了,赶回去找不到自己的小孩,用粗粗嗓门骂起来的:“挤,挤,挤个屌啊……”

  人们没有理会他骂人,可能根本没有听见。这时王本元将身子移了移,指指车厢的背面,男人懂了,顶着孩子扯着老婆费了很大的劲才下车。

  女人站在车下,软塌塌的说:“挤了三天,好不容易挤上车啊……”

  “闭上你那张臭嘴……”

  “呜、呜……”女人又哭了。

  火车又鼓起余力开动,每站都是下车的人少,上车的人多。好在车厢是铁的,人被挤得两脚离地,都不会把车厢挤个大洞。

  在人挤人当中,王本元和拴柱子由门口,被送进车厢里面。庄稼汉坐车,都把行李堆在面前,或抱在怀里,不放心搁在行李架上。王本元找了个空隙,踏上椅子背爬到行李架,舒舒服服躺下来。

  这列车上的乘客就这样,挤着,嚷着到了终站,下车的时候,拴柱子问:“在那里上大洋船?”

  “没有洋船。”

  “不坐洋船,怎么去关东。”

  “起早是一样,跟着我走,没错。”

  “这是啥站?”

  “济南府。”

  拴柱子从没有听说过起早可以到关东,从他懂事起,便听人家说,去关东必须坐火车到青岛,或坐汽车去烟台上大洋船。

  这回子王本元说要起早,他不大放心。但是一想本元表叔,从离家乡以后吃饭、住店,买车票,都是用他自己的钱。也曾经三度,把身上的三块现大洋掏出来,他都没有接,他是个可信任的长辈。

  火车到济南,已是深夜。车站上,甚至车站外的石级上,都是摊开被窝,在睡觉的难民。另外,便是各客栈接旅客的伙计,穿了绣着“悦栈”“中华栈”“高升栈”“福客栈”“济南旅馆”……字样的号衣,有的高举写了名称的灯笼在拉客。

  依着拴柱子的想法,还是留在火车站,也和别的难民一样,困一晚,可是王本元接过“高升栈”伙计的名片,伙计兴高采烈的一招手,两部人力车过来。伙计伸手拿拴柱子的行李,拴柱子抱得紧紧的,情愿自己抱上车。

  人力车夫飞跑起来,眼看着在下坡时,要撞到前面的车辆,车把一错,有惊无险的过去了。高升栈在济南商埠,马路宽阔,两旁楼房高耸入云,招牌的霓虹灯,川流不息的汽车,比起县城热闹多了。

  车夫停下来,高升栈门口,两盏雪亮的大灯,分挂在门两旁,写着深红大字,高升客栈,进门影壁墙上黑底金字挂牌“安寓客商”。这次王本元要了一个有两张床铺的房间。伙计推开门,蓝色碎花壁纸,当中八仙桌,荷叶罩吊灯。伙计拿了茶壶去沏茶,接着送来洗脸水。

  王本元很在行的洗脸,拴柱子却没有这个习惯。等王本元洗过脸,伙计恭恭敬敬站在旁边问:“先生,用过晚饭了吗?”

  “给我来三样小菜,半斤酒,高桩子馍馍……”

  王本元在叫菜的时候,拴柱子不由自主的把手伸进口袋,摸着那几块现大洋,摸着摸着手心渗出汗来。他不知道王本元带了多少钱,一路上毫不算计,大吃大喝。这样下去,总有用光的时候,再说只知跟着人家白吃白喝,这么大的个子,也不成体统,他摸索了半天,还是一咬牙,又把三块现大洋,放在桌子上。

  “干啥?”王本元笑着问。

  “表,表叔,你你用……”拴柱子不知怎么会结巴起来。

  “快收起来。”王本元把钱向他面前一推,毫不在意的样儿。

  酒菜来了,王本元津津有味慢慢的吃起来,拴柱子虽然肚子饿,却吃不下去。他又记起老娘,恐怕老娘一辈子没有一次用过一块现大洋,拿铜钱买东西的时候,还数了又数,怕给错了。

  §五

  一团团乌黑的浓烟化淡了,接着又一团团浓烟喷出来。铁轮飞快的磨着铁轨,以千军万马的冲力向前奔驰。

  自天津开出的火车,奔出山海关。王本元拍拍拴柱子的肩头,指指玻璃窗外。

  “这就是关外了。”

  拴柱子把额角抵在玻璃窗上,看到关外的风光,一片望不到边际的黄土大平原,铁路两旁的树枝上,挂了几片黄叶,细小的沟渠中,摇曳着白头苇丛。一位着了黑色棉裤袄的庄稼汉,挑了担子沿着小径向农庄走去,那气候,那景色与关内并没有什么不同。

  拴柱子不相信关东像人们所说的那么冷,冷得冻掉了鼻子,冻掉手指和脚趾。冷得不戴只露出两只眼睛来的大皮帽,便无法出门。冷得过了八月十五就下大雪。那些话定是吓唬没有去过关外的人。他回过头来说:“表叔,并不冷嘛?”

  “嗯,”王本元又取下夹在耳朵上的半截香烟燃着,吸了一口,无精打彩的:“还没有到冷的地方,过了锦州便开始冷了。”

  “锦州在那里?”拴柱子傻里傻气的问。

  “在前面。”王本元打了个呵欠,眼睛闭起来,鼻孔缓缓的冒着淡淡的烟雾。

  拴柱子又想起冷的问题,他自恃不怕冷。在家乡十冬大寒天敢睡木床,穿单薄的“撅臀子”小棉袄,有时干点出力活儿,还直冒汗。再冷的天气,也没生过冻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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