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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拴柱子一进城,便成了真正的傻瓜,一双眼东张西望,内心有些儿茫然,也有点儿害怕。

  高大的城墙,彷佛压得人透不过气来,宽阔的马路两旁,青墙砌成的楼房呈现着灰色,一排排的洋槐,只剩下枯枝儿,在晨风中摇摆,涂了柏油的电信杆,上面的电灯还没有熄,露出一团昏黄的亮光,除了洋车夫按着车把上的喇叭,发出的“哇!哇!”的声音之外,整个县城没有一点生气。

  拴柱子想:如果在乡间这个时辰,不是去拾野肥,便是到墓田里扫柏叶,高大的深幽的柏树林,一进去便听到各种鸟叫,地上一片被冷风吹下来的栗色柏树子,还有微黄的柏叶,一会儿便扫一大堆,装在筐子里背回家,夜来烧火炕,如同无烟煤,直到大天亮还有火,柏树子柏树叶对乡下人是一宝。

  也许在扫柏叶的时候会遇到用笼子来捉鸟的几位玩伴,大家无忧无虑的说些属于年轻人的傻话,忘记了那逼人的岁月,忘记了家中老辈那副被饥寒逼得扭曲的面孔。

  现在离家已五十多里了,马上到火车站上车,离家更远,离家越远,思乡情绪越深。如果能有两餐粘粥喝,真不愿离开老娘,离开自己所习惯的生活方式。

  过去有人说过,住在城里的人“吃香的喝辣的”。昨天他已见过城里人了,深更半夜,还围在一起赌钱,早上爬不起来。还有脸上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他看不惯。觉得没有庄稼汉愁眉苦脸,来得真实。

  车夫的脚步渐渐慢下来,他看清横在面前一座尖顶大楼房,式样奇怪极了,不像庙,也不像碉楼。在这座怪楼房前面挤了不少人,吵吵嚷嚷,原来城里人,大清早都集在此地比嗓门。

  车子停住,拴柱子才发觉那些吵闹哭啼的都是来自乡间的庄稼汉、逃荒者,一个个都着了灰棉絮露在外面的破袄。好多小孩子,还穿了夹裤,鞋子活像粘鱼嘴,黑干瘦小的脚趾头露在外面,不住的抖着、跳着、哭着来抵制寒风。

  王本元付过人力车钱,便把拴柱子带到一个卖豆腐的小摊上。要了两大碗咸的。拴柱子两手捧着碗,也不用调羹,张开大嘴便喝起来。捧碗的两手感到温暖,豆腐脑下肚浑身都有着热呼劲儿,也不怕烫一口气便喝了半碗。等换气的时候,才抬了抬头,却看见十几个小孩围在他身边,一双双眼睛,盯着他手中的碗,舌尖儿不住的伸出来,黏着流出来的青灰色鼻涕。

  他不忍心再喝下去,一个只有五六岁大的孩子,脸儿白得像块粉纸,没有半点血色,移动着脚步,慢慢的蹭过来。眼睛中充满哀凄和贪婪,那种复杂神情,不属于五六岁的孩子。他本能的向前凑,至于得一个什么结果,又表示出怀疑。

  拴柱子两眼望着他,喉头开始发涩发紧。他尝过饥饿的滋味。十六七岁在饥饿时,便受不了。他想五六岁的小孩一定更加难受。他正要把碗递过去,突然一个衣服虽破烂,头发却梳得很整齐的少妇走过来,一把拉住孩子的手。

  孩子不情愿走,瘦小的臀部想蹲在地上,少妇却用力拖,孩子开始撒赖,哭了:“娘,我肚子饿,娘……饿……”

  少妇扭过头去不看孩子,肩头耸动,可能哭了。她不顾一切把孩子拖到墙脚,用棉袄大襟擦孩子的眼泪,然后把孩子搂在怀里。她的头伏在孩子的肩上,把整个脸埋起来哭出声音。

  拴柱子站了起来,略一迟疑,把碗送过去,放在地上,用手拉拉小孩子的衣袖,孩子转过头。拴柱子指指地上的碗,孩子没有把碗捧起来,望着自己的母亲:“娘!”

  少妇也看见半碗豆腐脑了,苍白的脸上一抹羞红,头低下去,二颗泪珠滴在破了的绣花鞋面,拴柱子忙扭转头,回到摊子上。

  卖豆腐脑的中年人,正用一块发乌的抹布,擦拭没有洗净的饭碗,他慢声细气的说:“这年头,出门在外,还是自顾自要紧。逃荒的穷人太多了,救也救不了。”

  拴柱子对他有些厌烦,他想这大概是城里人的看法。不知道荒欠年头,有一天也会带到城里来。

  王本元喝完了豆腐脑,也看见刚才发生的一切,他没有表示什么,付过了钱,带拴柱子走进车站。车站里面的人很多,比外面还要挤,有的摊开破被子睡在那里。

  王本元要拴柱儿好好的看着自己的行李,别乱跑,他去打票,站里面人虽挤,卖票窗口人并不多,他很快的把票买好,递给拴柱儿一张,拴柱儿习惯的把票夹在毡帽迭缝儿。

  “收好。”王本元叮嘱他:“小心被别人拿走了。”

  开始剪票了,剪票口有剪票员,还有三四个巡警,拿了棒子堵在那里,剪票员大声嚷着:“有票的请出来!”

  王本元带了拴柱儿挤过去,从剪票口走到站台上,候车的不过廿多个人。这时车站内,人声更加嘈杂!

  “先生,行行好,让俺出去!”

  “先生,我在站上饿了四天了……”

  “先生……”

  剪票员表情木然,并顺手把栅口门关起来,有几个年纪轻的男人试着用力向外推,巡警走过去,啥话不说,抡着棍子没头没脸的打退了。

  拴柱子看看在站台的栅栏外面,集了更多的人。同时也有巡警守在那里。难民同巡警对望,除了眼睛转动,没有任何表情。

  远处传来火车汽笛声,车站内,栅栏外蠢动起来。从小房子中,又出来四五位巡警,分别看守着剪票口和栅栏。

  这时一列黑黑的怪物,呜、呜的鸣着汽笛,敲着钟,顺着铁轨驶来,那气势,吓得拴柱子直向后退。王本元拉住他:“别怕,火车不会跑到站台上。”

  王本元的话刚说完,传来惊天动地“哇”的一声,从剪票口、从栅栏挤出、爬越的人们,活像黄河决堤,奔向火车,火车还没停稳,便抓着扶手往上挤,有的跳起来,不管死活从窗口向内爬。

  站员们,巡警们乱扯,乱拉,乱打。人们像疯了一样,一点也不起作用。

  有的人上了车,发现妻子、兄弟没有挤上去,便把身子攀得高高的嚷着:“快来啊,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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