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现代文学 > 松花江畔 | 上页 下页


  李大娘是看清楚了,这次荒欠就像生了一场伤寒病,人被折腾去了半条命,只剩下黑皮瓜瘦一副骨头架子,头发全都光了,要恢复得要一串很长的日子。

  十七岁的拴柱子,今生今世只有一次十七岁,长远的日子拉扯下去,恐怕要三四年以后才复元。那时拴柱子二十多了,二十多的孩子,没娶亲,真会被人笑掉了大牙。李大娘自己问自己,万一是这样,怎么对得起拴柱子死去的爹。

  想到拴柱子死去的父亲,李大娘更加难过。李大爷十五、她十八成了亲,自嫁到李家,不算太富有,可是公公婆婆都是善良人,对待媳妇,疼爱的如同女儿,本来是和和乐乐一个家,当时有两亩九分地,地是九百六的大亩,算是够吃够用了。谁知道不幸的事跟着来。

  先是婆婆去世,第二年公公也生病死了。庄稼人那有余钱,一切动用都在田产上。公公临死时,曾再三叮嘱儿子和媳妇。

  “我死了弄个柳木棺材,抬出去埋了就成了,千万别卖地乱用钱。”

  公公是个明白人,婆婆死了,已卖去一亩多。现在不能再卖了,再卖日子便无法过下去。长辈是有这份慈心,做儿子的却不能为了自己,不尽孝道,使辛辛苦苦了一辈子的爹,穿了“柳木大褂子”入土。

  就这样又卖去了一亩多,只剩下七分田。在岁月艰难的时候,李大爷多少次曾起意去闯关东,都为夫妻间情感好离不开。

  李大娘对丈夫满意极了,两人做了二十多年夫妻从来没顶过嘴、红过脸,都是忍忍让让的,一天不见,就觉得家里倒了大半间屋子,没遮没拦,坐立不安。

  年轻人去闯关东,都不带妻子,原因是到东北去,先投奔亲友,再慢慢找工作垦荒。在吃和住都依赖别人的时候,带着家小太说不过去。

  李大爷起过去关东的念头,但一辈子没有去关东。尤其他在卅多岁,才添了拴柱子,更加不想离开家,一直到他四十六岁,受了寒再加上辛劳过度去世。

  李大娘觉得当初舍不得丈夫,使丈夫庸庸碌碌一辈子完了,这次可不能再耽搁儿子。

  闯关东只要本分老实,肯节俭肯卖力,少则两三年,多则七八年,都会弄出个局面。然后把一家老小接了去,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等上了岁数,再落叶归根,在家乡置些田产搬回来。

  她相信拴柱子戆厚,一定能得到关东的亲友们的欢心和帮助。在那里还有他表舅,会照应他。不能再拿不定主意了,拴柱儿也该有福气,将来变成拥有百余亩土地的大财主。

  在这种心情之下,她决定要儿子去关东,拴柱子当时没说啥,闷沉沉的四五天,才张嘴:“去就去!”

  儿子出远门,可真艰难。先要找瞎子算卦,瞎子翻怔着白果眼,用手指算来算去,拖着长腔唱起来,唱出拴柱子驿马星动了,到东北方大吉大利。并表示,按照命理,李大娘有享不完的老福。

  “我哪?天生是苦命。”

  李大娘虽这么说,那张干瘪的老脸却挤满了笑意。

  “大娘,这是命里定的,是福是祸躲不过,那个时节,你有孝顺能干的媳妇,还有丫环伺候你呢!可别忘了赏我陈铁嘴一碗饭吃。”

  这次李大娘真乐了,哈哈大笑起来。十几年她没有笑过了,笑得仍旧像孩子他爹在日,那么爽利,那么欢愉。

  她没有钱,内心一高兴,送给瞎子半袋子地瓜干。瞎子的神算,给了她无比的信心。然后她回娘家找弟弟,张罗拴柱子去关东的盘缠。

  拴柱子他舅舅一口答应,孩子去闯是好事,依照“救急不救穷”的习惯,亲戚间再困难,也得出这份钱。

  盘缠送来了,三十块白花花的现大洋。舅舅对拴柱子说:“舅舅只能拿出这么多,穷家富路,我也是没有法子,你就凑合着用吧。”

  拴柱子没出过远门,不知够不够,其实不够也无处弄钱,总不能把那七分地卖掉,让老娘挨饿。

  有了盘缠,李大娘第二件事,便是祭祖、上坆,一是为了这几年,拴柱子无法回来,向祖先和死去的爹烧钱化纸,磕头尽孝。二是祈求祖宗有灵,保佑孩子平安。

  当拴柱子跪在他爹坟上,李大娘忍不住一把鼻涕一把泪。要不是上了岁数,她会把着坟头,边哭边诉说这些年所遭遇的不幸。

  总是老了,用年轻女人的哭法,别人听了会笑。守着高大的儿子,也无法哭出声来,她祇有擦拭着流不尽的泪水,颤着嘶哑的嗓门说:“孩子他爹啊,拴柱子要去闯关东了。看过了日子,后天黄道吉日就要起程,他是你的孩子,你就多多保佑他吧……”

  娘两个在坆头上哭了很久才回家。那晚两人都没吃东西,内心像塞了一把乱草。

  孩子单独出门,李大娘不放心。东打听,西打听,王家大洼的王本元要去关东。

  庄稼人几十代都住在一个地方,七拉八扯总凑上一点亲戚。东算西算王本元是拴柱子的表叔。李大娘又拐动着一双小脚带着儿子去王大洼找王本元。

  王本元很爽快的答应,他前前后后去闯关东七八次,他不是逃荒,而是在关东他有个很富有的堂兄,每逢赌光没有钱用,或在家出了事待不住了,他都去关东住一阵子。

  王本元的为人,周围谁都清楚。李大娘基于有伴总比没有强,她这几天叮嘱儿子。

  “你要听表叔的话,可别跟他学……”

  这话有点语病,但拴柱子却懂得娘的意思,要尊敬表叔,可别学他那些零碎儿。

  多少人都说拴柱子差个心眼,李大娘却不相信。她觉得儿子是厚道,不爱多讲话,心里并不胡涂。她不喜欢精得同猴子般的男人,觉得拴柱子,没有那点不对头。

  邻家的鸡叫第三遍了,李大娘感到真是越老心事越多。孩子还安安稳稳睡在西屋里,没起程,自己却把几十年陈谷烂芝麻都抖擞出来。“唉!”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今后日子是更加难过,儿子在身边,心中有啥闷事儿可以跟他提,说到大半夜,孩子躺在被窝里,发出鼾声,总算有个人听啊,可是……

  饺子包好了,数了数有七八十个。手脚真够笨的,当初几百个饺子,顿把饭功夫就包好了,现在却一忙就是四更天。

  她拍拍身上的面粉,然后将放置了饺子的面板移到锅台边。迟疑了一阵子,是先喊醒拴柱子再烧火,还是把饺子下好了,再找孩子起来?

  最后她认为还是先把饺子煮好,让拴柱儿多困一会儿,虽然那是张破床破被子,总是自己的家,自己的窝,再穷再苦,家是个安乐窝。想到儿子在天不亮之后,便要离开“安乐窝”,到遥远冰天雪地的关东,孤零零去闯,李大娘又用衣袖堵起嘴巴怕哭声传到儿子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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