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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他再没有话说,娘姨便退下去了。房子里虽然很暖和,但他的心是十二分荒凉的了。他看着呼呼地睡在床上的三个小孩儿,不禁凄然地流下泪来。

  他觉得在这家屋子里一刻也坐不稳。杨师长和梨花相互拥抱着的猥亵的想象,及丽君和耿至中互相携着手的亲密的想象,交互地在他的眼前幻现出来。

  “还是到那一家旅社里去歇一宵吧。明天赶回南京去,不再理她们了。”

  他待要站起身来,忽然听见娘姨在下面招呼客人的声音。

  “少奶奶不在家?”

  梅苓听清楚了那是上海妇女界时论家马夫人的声音。

  “下半天出去的。少爷倒在楼上。”

  “李先生在家?”

  梅苓听见马夫人步上楼梯的音响了。

  § 十二

  “Mr.李,你不替我想个办法,我非打你不可了。你们男人家都是没良心的。”

  马夫人看见梅苓劈头就是这么一句,弄得他摸不着头绪,只得坐下来和她敷衍一下。

  “Mrs.马,有什么事?”

  “你还不知道么?我家里的也公然敢找着姘头了。你想该死不该死?你们这班男子都是没良心的!”

  “你骂你的老公,不要株连及我,Mrs.马。”

  “你还不是一样的角佬。”

  “Mrs.马,你如果再这样说,我可要失陪了。”

  梅苓说时,立起身来。马夫人忙走过去扯着他的衣角,不让他走。

  据马夫人的叙述,当她和朱杨两夫人为同学章秋霞的事来看丽君的时候,她已经约略知道她的丈夫有了外遇,不过程度还不是怎样深。她是爱强的人,怕给同学们晓得了讥诮她,所以忍耐着以待丈夫的反省和改过。她并不想以对付章秋霞的丈夫的严厉方法对付自己的丈夫。

  但是马先生并不知道老婆的苦心,他的放荡还是一天甚一天。

  “我已经没有方法对付他了。你是他的好友,平时他是很听你的话的。”

  马太太说了后竟长叹起来。

  “你何不和雌老虎商量去?看她能替你想出一个好的办法来吗?”

  “旁人的事可以和她商酌。我自己的事怎么可以告诉她呢?一告诉了她,她便要迫着我决裂地和我的丈夫硬干了。那不是愈搅愈丢丑么。”

  马夫人之嫁马先生是再婚的了。因为她的性情太激烈,和先一个丈夫只同栖了半年,就离婚了。马先生贪她有几分姿色,便和她合上了。但一同栖之后,互相发见的缺点一天一天地多起来,而当日所谓恋爱也超过了山顶,只朝这面的山麓下降了。

  “我看你如不愿和他同居,还是分手了的好。”

  梅苓无意中说了这一句。但是这句话正是当日丽君向她诉苦时,她向丽君的忠告。

  “但是你替我试劝劝他,或许会回心转意过来也说不定。”

  “你还舍不得他么?”

  “轻易地离婚,在女人是再痛苦不过的事哟!”

  “你俩本来就没有举行过结婚式,有甚要紧呢?”

  “但是社会上谁不知道我们是夫妻呢?”

  “两人间已经有了芥蒂,就同住着也是不快活的。”

  据马夫人说,马先生近来一连几晚不回来家里歇。在她有一晚不见他的面,是再苦闷不过的。并且按常例,丈夫一回来,第一件事是要捧着她的脸接吻。这是他们的日课。这样的接吻就象一种补品,能给她一种活气。但是近来丈夫虽然有时回来,也不给她这样的安慰的接吻了。

  马先生的姘头是一个女招待,——一个贫苦的女学生流落到咖啡店里的女招待。现在他居然津贴了她一千多块钱在霞飞路中段一条小弄堂里开了一家小咖啡店。马先生每天由公司出来,便到那家小咖啡店里去,不常回家里来了。有时回来,也是在夜半响了一点钟之后。每星期六夜里,还要和那个女子开一回旅馆,尽情的享乐,对不十分认识他们的人,居然自称夫妇。

  “最可恶的是在旅馆里,那个小婊子也竟冒充我的姓,称妻王氏。你想是不是岂有此理!让我的姓给那个淫贱的女招待偷了去……”

  马夫人渐渐又昂奋起来了。在她的脸上,梅苓平日觉得是有一种美的。现在也完全消失了。她的眼睛里只闪耀着因嫉妒而起的险恶的凶光。两个颞颥也象呈一种暗色深陷进去了。两边突起的额角也呈暗褐色。大概是因为她忘记了周到的化妆。

  “真可怜!”

  梅苓当下这样想。

  马夫人尽是继续着骂她的丈夫。梅苓想,丈夫的放荡在妻是这样难堪的痛苦么?据马夫人的口述,最使她难堪的是前星期六晚上伴朱杨两位夫人和雌老虎到E戏院去看电影时,发见丈夫和那个女招待也在那里。

  在赴电影戏院的途中,她们在汽车里还在讨论夫妻间的问题。

  “像马太太就是幸福啊。绝对地管得着丈夫。在我们女性中,要马太太才配称是女丈夫。”

  “真的,我如果发见了丈夫有错脚时,决不妥协的。”

  马夫人在那时已经知道丈夫有点靠不住了,但爱强的她,仍然在夸张地主张她的女权绝对论。

  E戏院除电影外,还添上演从美国来的Comic opera。构成派的舞台装置和外国女优的跳舞博得了一般布尔乔亚的喝彩。

  马夫人和女友们在同一列的席位坐下来后,便听见丈夫的声音从薄暗的前列吹送过来。

  那是日常听惯了的丈夫的声音。马夫人骇了一跳,伸一伸颈项,向声音的发源处望去,果然看见前面并坐着的一男一女,一个是马先生,一个是他的姘头女招待刘小琏。

  今朝晨一起床就跳出门去了的丈夫谁梦想得到他会陪着那个贱人来这里看电影。马夫人的脊髓象冻结成冰了,周身打抖起来了。

  “可惜了。开了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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