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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


  (一九二二年)

  从轻淡的薄雾中,露出淡红色的日光,照在一个乡村的院子里,清凉的风,吹个不休,红黄色的树叶儿,不住地从墙外飞到院子里。吱吱的蝉声,断断续续地从风中吹到耳边来,这晚秋的光景,实在令人爽快已极!我正背着臂儿,呆呆地望着一片金色的世界。小弟弟忽从身后跑来,喊着说:“二姐姐回去呢!二哥把牲口也备好了。你不送她吗?”——这是二弟教给三弟说的。

  我回头一看,母亲和二姐,已经到了大门口了。我正要和二姐说话时,见母亲的眼帘中,现出许多泪痕,脸上却勉强地带一些微笑。

  二姐走了,这时我完全注意在母亲身上了。我的心颤颤地动着,

  也无心与二姐送行了。只默默地想:“母亲向来是不悲痛的,不知今天为什么落泪?是祖母难为了她?还是父亲难为了她呢?”

  忽觉得温柔的手儿,放在我的额角上。发出极慈爱的声音,问道:“儿子!你今天身上爽快吗?”我睁眼一看,原来母亲站在前面,一只手轻轻地放在小弟弟的颈子上,一只手却在我的额上,轻轻地抚着。脸上现出极慈爱而且惊异的神情,说道:“你的头晕吗?怪道你今天早晨没有吃饭!”我忙回答道:“妈妈你放心,我身上爽快,头也不晕!”但是她总不相信,说我哄她,顿时她脸上现出了极端的愁苦和踌躇,站着动也不动。

  这时候她的心完全放在我的身上了。我受了这种刺激,几乎要哭出来,但是怕母亲难过,却又忍住了。又不忍使母亲踌躇,所以我连忙说:“我今早上吃的饭少,因为起得太迟了,身上并不难过。”然而她总是半信半疑,低着头儿,拉着小弟弟,到厨房去了。

  不多一会,小弟从厨房里跑出来,叫道:“哥哥!妈妈叫你吃饭呢!”这时我觉得十分不好意思—因为无故把母亲劳了一阵。

  到了厨房,见母亲煎下醋汤挂面,已经在桌上摆好了。她说:“你快吃些!妈妈给你煮下的。”这时我就不得不含着笑多吃一些,使母亲高兴。

  母亲眼帘下的泪痕,已经深印在我的脑海里。停了一会我问了母亲,她说:“并没有旁的原故,因为眼里进了一点灰尘,流出泪来。”我总不相信,但是再也问不出什么来。

  这天下午,母亲忽然发起冷来,战栗个不休,面庞呈现出灰白的颜色。停了一会又是焦热,鼻孔的呼吸非常沉重。我看了她的病势,知道来源已久,今天早上二姐起身的时候,她眼帘上的泪痕,原是因为这个的——恐怕她再见不上二姐——但是她不肯说出来,说出来怕我们难过。就是这时候她还勉强说:“儿呀!你们别着急了,这是今早晨受了一点凉,不要紧。”但是我哪里肯信,一定上城里找冉先生——他是我乡最有名的医生——我就不顾二和三飞也似地跑去。我家到城里有二十多里,赶到时,已经六点多钟了,恰好冉先生没有外出,但是他不在夜里走路,这却难住我了。待了半会,便打定主意,上店里雇了一头驴子,给他骑着,我牵着,恨不得一步就跑到母亲面前。让先生把母亲的病一下拾的撇了。不到两点钟,就到家里。我三步并成一步地跑到母亲房子里,看见母亲端端地坐在床上,说:“我的病好了,叫你白白地跑了半夜!”我虽有些喜气。仍忙招呼先生看脉。

  看过了脉,先生便不言语,此时我就疑惑了,路上的希望失掉了吗?我只瞪着眼,张着嘴,也说不出什么来。魂灵儿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我和父亲催先生开了一个药方,买药煎好了,让母亲吃下去了,但是……病却一阵比一阵重了。然而她嘴里还说:“我的病不要紧,你快歇去罢!整整叫你跑了半夜!”这时我伤心的泪,便忍不住了,她病到这个地步,还为着我!

  我呆呆地坐在她身边,注视着她的面庞,却是一阵红一阵白,身上抖颤得不休。真是怕人,天呀!不长眼的天呀!为什么给我母亲这样重的病呢?……

  她在晕迷中,还催了我几次,叫我快休息去。

  喔喔的鸡声,带些悲哀的余韵!房子里明灭的灯光,一阵比一阵暗了!我开门一望,东方既白。

  我跑到医生所住的房子里,请他再来看脉,但希望与我母亲救命的人,已经走了!我气得哭。呆了一阵,把父亲吓出了声:“哎哟我的儿呀!”吓得我魂灵四散,周身软了!便不顾命地跑进去,母亲的四肢已经冰冷了!眼大睁着,嘴里还勉强地说:“玉生儿那,让我看一看!”——玉生是二弟的名儿,昨天送二姐去了。我忙抱了母亲,昏昏沉沉!不知入了什么境地!

  扑扑的一声,二弟飞也似地从门外跑进来,叫了两声:“妈妈!妈妈!”母亲抬起头来,深深地看了两眼。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眼也合着了!这时我的心里呜呜哭号,眼里却什么也看不见。我的魂灵,已经跳入茫茫的大海了。

  父亲抱住了我,在我耳旁鼓力叫了几声,我才从半死中醒了过来。乃是一片哭声,母亲已经长眠去了!只留着我们兄弟姊妹和父亲祖母的痛哭……尤其是我……

  回想平时,有了难过,她替我们难过!有了痛苦,她替我们痛苦,但是现在我们……

  我母亲辞世已经三天了,今天要出殡呢,就是要和我们永别!阴沉沉的天,下着几点濛濛细雨,好像我母亲告别我们,流着告别的泪……

  此时母亲的棺材,已经到了门口了!于杂乱的哭声中,似乎显出母亲的声音:“亲娃娃们!别哭了!虽然……我的灵魂却是常照应着你们的。”

  这时我的灵魂儿,却伴着母亲去了!只呼呼的一阵响,睁眼看时,母亲棺材已经埋入黄土堆了!天宽地阔,无母亲的儿子!何处寄托呀!

  回到家中,看见一切一切,都和平常不同。随处都会使我痛哭。

  我无聊极了!又跑到坟院里,只见一堆黄土,却无母亲的影儿。只听秋蝉呤呤地叫着,一会儿凉风住了,瞑瞑之中,见母亲依着小弟,含着笑说道:“根生你今年四岁了,再过七年,也就像你哥哥现在那样大了。”我喜极了,睁眼一看,面前还是一堆黄土!

  于是我就叫了:“天呀!神呀!我愿你保佑我,愿你保佑我常在梦里与我母亲相见相亲。”

  悲痛的生活,流着热泪,过了一冬了,今天是我上榆林中学的前一天。我便回想起:去年我预备到省城里考学校的时候,父亲还怕经费困难,有些犹豫不决的意思。这时母亲便说:“你叫娃去,念书是好事情,咱们在家里殷勤些,俭省些,几十块钱的学费算什么呢!”但是她背过我,却流了几次泪——怕我走远了,她要挂念呢!

  后来闹土匪,路不通,终没得去,这可实在辜负了母亲的苦心了!想到这里,我就哭了,我的母亲呀!我慈爱而且有毅力的母亲呀!隐隐之中,听见好像母亲说道:“你放心去,念书是好事情……”

  呀!母亲的灵魂真是时时照着我们。爱着我们,她越爱我!我越伤心!千古的伤心。

  (1)刘志丹在榆林中学就读时,发表在《榆林之花》刊物上的一篇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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