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张爱玲 > 怨女 | 上页 下页
三十六


  她叫人看着他不放他出去,第二天再问他,说:“不怪你,是别人弄的鬼。你说不要紧。”他还是低着头不答。追问得紧了,她又哭闹起来。对他好一天坏一天,也没用,他像是等她闹疲了,也像别的母亲们一样眼开眼闭。过了一向又想溜出去,要把他锁起来,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叫亲戚们听见,第一先要怪她不早点给他娶亲。男孩子一出了书房就管不住,他的老先生去年年底辞馆回家去了。现在不考秀才举人,读古书成了个漫漫长途,没有路牌,也没有终点,大都停止在学生结婚的时候。但是现在结婚越来越晚,他的几个堂兄表兄都是吊儿郎当,一会又是学法文德文,一会又说要进一家教会中学。

  二十四五岁的人去考中学。教会学校又比国立的好些,比较中立。大爷现在出来做官了,大房当然是不在乎了。反正到了他们这一代,离上代祖先远些,又无所谓些,有些儿女多的亲戚人家顾不周全,儿子也有进国立大学的,甚至有在国立银行站柜台的。作父母的抗声把这项新闻淡淡地宣布出来,听者往往不知所措,只好微弱地答应一声,“好哇……银行好哇,”或是“进大学啦?”买得起外汇的可以送儿子出洋,至少到香港进大学,是英属地。

  近两年来连女孩子都进学堂了——小些的。大些的女孩子顶多在家里请个女先生教法文,弹钢琴,画油画。只有银娣这一房一成不变,还守着默契的祖训。再看不起他们二房,他们是烟台姚家嫡系,用不着充阔学时髦攀高。玉熹顶了他父亲的缺,在家里韬光养晦不出去。她情愿他这样。她知道他出去到社会上,结果总是蚀本生意。并不是她认为他不够聪明,这不过是做母亲的天生的悲观,与做母亲的乐观一样普遍,也一样不可救药。她仍旧相信她的儿子一定与众不同,他可以像上一代一样蹲在家里,而没有他们的另一面,他们只顾得个保全大节,不忌醇酒妇人,个个都狂嫖滥赌,来补偿他们生活的空虚。她到现在才发现那真空的压力简直不可抵抗,是生命力本身的力量。

  她所知道的堂子,不过是看那些堂子里出身的姨奶奶们,有些也并不漂亮,一嫁了人,离开了那魅丽的世界的灯光,彷佛就失去了她们的魔力。在她,那世界那样壁垒森严,她对于里面的人简直都无从妒忌起来。她们不但害了三爷,还害他绝了后。堂子里差不多都不会养孩子,也许是因为老鸨给她们用药草打胎次数太多了。而他一辈子忠于她们,那是唯一合法的情爱的泉源,大海一样,光靠她们人多,就可以变化无穷,永远是新鲜的,她们给他养成了“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习惯。他跟她在一起的时候老是有点心不在焉。现在她就这么一个儿子,剩下这么点她们也要拿去了。

  【十三】

  她叫了媒人给儿子说媳妇。

  “以后他有少奶奶看着他,我管不住了。”

  他结婚是他们讲家世的唯一的机会,这是应当的,不像大房利用祖上的名字去做民国的官。但是亲戚们平日大家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到了这时候就看出来了——谁都不肯给。他们家二房,老子是个十不全,娘出生又低,要是个姨太太倒又不要紧,她是个十足的婆太太,照她那脾气还了得?说是他们有钱,也看不出来,过得那样省。做媒的只好到内地去物色,拿了无为州冯家一个小姐的照片来,也是老亲,门当户对,相貌就不能挑剔了。

  “嘴这么大,”王熹说,但是他没有坚决反对,照规定也就算是同意了。结了婚他就是大人了,可以自由了。他母亲这两天已经对他好得多,他也就将计就计哄着她。

  “你替我烧个烟泡,这笨丫头再也教不会,”她说:“你小时候就喜欢烧着玩。”

  “我是喜欢这套小玩意,”他捻着白铜挖花小盾牌,滴溜溜的转。

  “你现在坐小板凳太矮了,躺下舒服点。”

  他躺着替她装了两筒。

  “一口气吸到底,”她吃了说,“所以烟泡要大,要松,要黄,要匀,不像那死丫头烧得漆黑的。你一定是在外头玩学会的。”

  这是她第一次提起地出去玩没发脾气。他喃喃地笑着说没有。

  “这一筒你抽。闹着玩不要紧,只要不上瘾。你小时候病发了就喷烟。”

  他接过烟枪,噗噗噗像个小火车似的一气抽完了。

  “你一定在外边学会了。”

  “没有。”

  “玩归玩,这一向不要往外跑,先等冯家的事讲定了。不然他们说你年纪这样轻,倒已经出去玩。”

  难怪人家在堂子里烟铺上谈生意,隔着那盏镂空白铜座小油灯对躺着,有深夜的气氛,松懈而亲切。不过他并不在乎这头亲事成功与否,她也知道,接着就说:

  “我就看中冯家老派,不像现在这些女孩子们,弄一个到家里来还了得?讲起来他们家也还算有根底。你四表姑看见过他家小姐,不曾错到哪里。你要拣漂亮的,等这桩事办了再说。连我也不肯叫你受委屈。我就你一个。”

  别的父母也有像这样跟儿子讲价钱的,还没娶亲先许下娶妾,出于他母亲却是意外。他不好意思有甚么表示,望着他们中间那盏烟灯,只有眼镜边缘的一线流光透露他的喜悦。

  “自己可是要放出眼光来拣,不要像你叔叔伯伯那样垃圾马车。你三叔自己招牌做坏了,你不犯着跟着他在一起混。一个人穷极无赖,指不定背后拿成头,揩你的油剪你的边。这些堂子里人眼睛多厉害,给她们拿你当瘟生,真可以把人一吊吊几年,吊你的胃口。”

  他脸上有一种控制着的表情,她觉得也许正被她说中了。他要是尝到了甜头,早就花了心,这次关在家里这些时,没这么安静。烟灯比甚么灯都亮,因为人躺着,眼光是新鲜的角度,离得又近。头部放大了,特别清晰而又模糊。一张脸许多年来渐渐变得不认识了,总有点怪异可怖,但是她自己也不是他从前的年轻的母亲了。他们在一起觉得那么安全,是骨肉重圆,也有点悲哀。她有一剎那喉咙哽住了,几乎流下泪来,甘心情愿让他替她生活。他是她的一部份,他是个男的。

  他脸上现出一种胆怯的好奇的微笑,忽然使他的脸瘦得可怜。这些年来他从来对她没有甚么指望。而她现在忽然心软了,彷佛被他摸着一块柔软的地方。她也觉得了,马上生气起来,连自己的儿子都是这样,惹不得,一亲热就要她拿出钱来。

  她岔开来谈论亲戚们,引他说话。他有时候很会讽刺,只有跟她说话才露出来。

  “那天大爷去了没有?”他们还在讲那天做寿。

  “就到了一到。”

  一提起来就有一种阴森之感。究竟现官现管,就连在自己家里说话,声音自会低了下来。

  “马靖方没去?”她仍旧是悄悄地问。大奶奶的哥哥马靖方做过吴佩孚的秘书长,吴佩孚倒了,又回上海来了。提起外围的亲戚,向来都是连名带姓,略带点轻视的口吻。

  “他一直没出来吧?有人去找他,也不见客,说老爷不舒服。”

  “所以现在这时势,怎么说得定?”

  “呒!小报上照样捧。人家是“诗人马靖方”。新近还印诗集子,我们这儿也送了一本。老吴那些歪诗都是他打枪手。”

  “也真是——刚巧他们郎舅两个。都出在他们那房。”那是她最快心的一件事。这还是老太太最得力的一个儿子。

  “捧吴佩孚捧得肉麻,甚么儒将,明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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