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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三年一月


  一月一日

  今年上六十了,黎明,飘儿说天明了,视窗纸月色已变。

  口占得句:

  曾过两万日,欣逢六十春。

  窗虚犹见月,儿醒已呼晨。

  事已年年旧,行须日日新。

  重生今打算,未惜鬓毛陈。

  下午赴杨家岭看戏,午夜一时多才归。

  一月四日阴

  彭真同志报告党校整风情状,关于各人审查自己的历史思想,一是总结个人过去的经验教训,二是丢掉各人精神的负担。自己有过,隐藏不言,永久是精神上的痛苦,表白出来,痛自改悔,恰如丢下一肩担子。我想今后有工夫写点回忆,好的坏的,和盘托出,于修养或不无益处。

  一月五日晴

  李心田,父亲时的佃户,种一个小庄所——白玉崙的田,约二十多年。李有子四五,长者而谦读书,在洞庭湖沿岸教私塾,春去冬归。民国六年(?)抽退,因伐树和四弟世坤口角,我以弟受了侮辱(其实没有),向团防局控告,团兵行票两次,而谦往县控我,我去诉纸。我方财与势都远过他,而旁人以佃控东,此风不可长,以为非给他苦吃不可。但此时我已感到心里不安,李父子年年送租,李心田我初见他是白头,以后年年是这白头过斗,山中树多,砍几棵算什么,四弟又并未受甚么侮辱,为什么要指使团防兵——地主爪牙去害他?我想而谦是满肚冤屈的;又想:我为甚要和人家打官司?胜了不武,不胜,即使县官轻轻讥诮几句,岂不自寻苦吃。于是托人和而谦讲和,而谦要钱,少给不可,托的人以为不可纵。我说:他要多少就给多少——实则那时币价低落,李的庄钱已够吃亏,这样官司就和了。这件事我至今感到不安,后来也未再会到而谦。他父亲恐早已死去,而谦如在,也是六七十岁的人了。

  民国六、七年有所谓“唯呵队”,开始是些溃兵,号召穷人向富户买便宜谷,卖的钱即归溃兵所有。一天溃兵烧了我家对面一个办过团防的人的房子,旋有溃兵二、枪支二,带着无数穷人到我家打仓粜谷。这些穷人不是我近邻,而我近邻穷人因我家几代对人还好,见我家有难,都来帮救。结果,给了溃兵几百纸票,抢谷的风就卷到我家里停止了。我于是把仓里存的近百石谷,让附近穷人借去,不要息,秋收归还(我是知道打算的,不仅示了惠,且并不吃亏。那时币低谷贱,秋收后谷果然涨价)。有人告我:当来我家抢谷时,有何三婆婆的儿子何六篾匠在内——何三婆婆在我家多年——这样无信义的人应惩办才对,我说:我没有看见,就来了,穷人想趁点便宜谷吃,也算不了什么。我是不去告的,其他来抢的人,我也不打算去查明追究。实则我家于何三婆婆,算不了有恩,她在我家工钱很少,她服侍我母亲很好,我总想报答她一下,可惜她不及等待就死了,那忍去害她的儿子呢?忽然一个团防局长寄信给我:何六篾匠我已替你惩办了。那时正是团兵横行,我也没去理他,何六篾匠定认为是我使的鬼。

  上两件事,都是富人压迫穷人,不讲理的压迫。我当时虽已感到不对,但不能真正的站在穷人方面。感到不对,伏下以后我能够参加革命的根;不能真正的站在穷人方面,也就是以后旧的尾巴不易斩断。(回忆之一)

  科举愚民,八股的科举更愚民。唐太宗私幸端门,见新进士缀门而出,喜曰,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又当时缙绅虽位极人臣,不由进士者,终不为美。“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时有诗云:太宗皇帝真奇策,赚得英雄尽白头。

  一月七日晴

  “是非牛”,已是四十年前的事。两家有争端,一家于黑夜牵走对方的耕牛,丢下条子:“某某人牵去”。路上遇到人查问,只说“这是是非牛”,你不要管。旁人也很少阻难。失牛的就得找人去讲理,常常“是非”也就因此和解了;讲明条件,耕牛退还。这是落后地区一种不告状,解决争端的蛮办法。小时常听到,后来渐渐少了。

  光绪年我乡组织安良会,参加者有七十甲,我父亲是发起人之一。过去,办贼盗费用要失主出,赃没追得,倒赔了钱。有了安良会,贼归公办,于失主无涉。办得严,流氓窝主藏不得身。我乡确因有了安良会,有多少年不见窃盗。大概是光绪三十一、二年的时候,安良会公议:“是非牛”要当窃盗办。这和习惯不大合,而乡绅岳叔涵等坚持此议。我团姜某为是非牵去程姓耕牛,姜、程两家没有什么,而安良会定要把姜某当作窃贼。不是安良会的七十甲人要把它当贼办,而是岳叔涵、颜蔚卿、苏东汉等数人要这样办,我父亲也勉强牵在内。姜某是梦周近亲,梦周挺身出打抱不平,官司打了年把,为这件事,梦周无法和我往来,我也不便去找他。梦周父亲满七十那天,县里原差兵来了,我听了非常不安。此事后无结果,安良会的钱用光了,安良会也就从此完事。(回忆之二)

  “扮桶罩人”,当是更早的事了,幼时常听得说。似乎那时只有原差兵拿着拘票,可以用绳子捆人,窃贼强盗可以捆,一般争斗,捉到或骗到对方的人,关在房里,最厉害的办法,用扮桶罩着,没听到用绳捆的。安化王国硕闹粮,是咸丰间震动一时的一件农民暴动,暴动的经过,已无人知道。民二安化县,拟纪念王国硕、赵声贤二烈,但也没人能谈其详细,王赵似都无后。记得幼时听一位瞎子老者唱土地,叙述这故事,唱得很好,可惜我太年小,记不全,只记几句:“……王国硕,手一摊,千万要请宁秀嘉。……忙叫贤侄摸扮桶;罩起‘父王’(音如此,大约是指县的催粮官)回不得城,看他粮饷松不松?”上是记他们开会起义,下是实行暴动,“扮桶罩人”即实行暴动的武器之一。

  后来,很想找那故事的土地唱本,问过一些“土地博士”,都不知道,而那位瞎老在我稍知事时,已死了。王闿运的《湘军志》上有王国硕名字,那是当土匪办的。

  现在绳子捆人是常事,用不着“扮桶”,扮桶也不是到处有。(回忆之三)

  一月十日阴

  善鼓云和瑟,常闻帝子灵。冯夷空自舞,楚客不堪听。雅调怆金石,清音发杳冥。苍梧未怨慕,白芷动芳馨。流水传湘浦,悲风过洞庭。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钱起宿驿舍,闻窗外吟“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后十年就试题为湘灵鼓瑟,以此二句结之,遂中魁选。

  一月十一日天又晴了

  定国写了一个报告给政府,说去年生产成绩,建议秘书处伙食单位宜喂十五至二十只猪,可以供给足够的肉食,而喂如得法,自己开磨坊,拾废菜,也不会多费粮食。

  喂猪是农家重要副业,讲大经济也不能忽此。我乡有作官的,其弟也想做官,兄寄诗云:山楼涵碧昔劬书,回首犹怜下泽车。好佩湘乡治家训,种蔬还与豢猪鱼。其弟不能从,后终潦倒。

  找小岔子(此文不发表)

  延安市政府为清理领存学款及其他公款,出了一种布告。其办法是:

  一、凡二十六年九月旧账业已结束之本息,仍保留原额不动(原本仍作本,照存原户不动,其息金不作本,即依息额照法币实收)。

  二、二十六年九月至二十八年年底之利息,不论已交或未交者,一律豁免以示体恤。

  三、自即日起开始征收二十九年、三十年度之利息,三十一年度之利息,移至明春征收。

  四、收息标准以银洋为底,依边区银行银洋换算率,折合边币,实交实收。

  五、各领存款户,领本在二十五年以后者,其所领原本即依法币计,其应纳之利息,则依法币折合边币,实交实收。

  六、其有欲还本者,须先找妥代替领款存户,其本银则依银洋折合边币实收。

  这是一件关于钱水的事,我初看一遍,不大清楚;再看一遍,懂得了,为改写如下:

  一、凡领存学款及其他公款,在二十四年以前的,其本银作银洋算;在二十五年以后,至边区停用法币以前的,其本银作法币算。

  二、本银是银洋的,计算也是银洋,本银是法币的,计算也是法币。其交息照边区银行银洋及法币换算率,折合边币实交。

  三、领存款户,每年还息不还本,如有要还本的,须自找妥代替领款存户,其本银是银洋或法币的,仍是银洋或法币。不得因还本时系照市价折算边币而有所改变。

  四、二十六年九月以前未交的利息,不管其本银如何,一律按法币计算,折合边币交纳。

  五、二十六年十月至二十八年年底的利息,凡未交的一律豁免。

  六、现在即开始征收二十九年及三十年度的利息,三十一年度的利息,移至明春征收。

  关于本银方面:原条文说,领本在二十五年以后的作法币算,实则应限于使用法币时,若现在领本,就不能算做法币。还本时,原文称依银洋折合边币实收,实则应依银洋折合边币的,只二十四年以前的领户。又没有规定代替领款户,仍应以原领户是银洋或法币计算,可能使以后发生纠纷。原条文……业已结出之本息保留原额不动。实则意义还息不还本。

  关于还息方面:原条文“二十六年九月旧账业已结出之本息”,应是指二十六年九月以前的息,不管已未结算,都要支付,决不是已结出的就付息,未结出的就算了。原条文“二十六年九月(应改为十月)至二十八年年底之利息,不论已交或未交者,一律豁免。”应该是豁免未交的;若已交的也豁免,那就应说“未交的免交,已交的退还”,然而事实想不是如此。

  这些都是文字上的小毛病。不过我们出布告或下公文,目的在要人看懂,且易看懂。尤其是条文规定人们只能这样不能那样的权利义务,字句更不可模糊。上述市政府布告,大体上可看懂,但欠细密,所以还不能算很通。

  文字写通,本不容易。要老百姓一看就懂,不生误会,更不容易。这就不能不要求政权机关捉笔杆的同志特别细心,写完后多看几遍,把不妥的字句改正或去掉。(一月十一日重抄。)

  本文只就文字讲,若论事实:二十六年九月前的息不免,十月至二十八年年底的息免。免后不免前,可议者一;法币也有涨落,也有钱水,可议者二。不过这是事实的变改,可以不论。抄完补志。

  一月十二日

  抗日的财政经济政策:财政政策放在“有钱出钱”、“没收日本帝国主义与汉奸财产”的原则上;经济政策放在“抵制日货”、“提倡国货”的原则上,一切为了抗日。穷是错误产生出来的,新政下面决不会穷,如此广土众民的国家,而曰财政经济无办法,真真没有道理的话。(毛主席“论财政经济的方针、办法与前途”)

  财政政策,以有钱出钱、没收汉奸作抗日经费为原则。经济政策是整顿和扩大国防生产,发展国防经济,保证战时农产品的自给,提倡国货,改良土产,禁绝日货,取缔奸商,反对投机操纵。(十大纲领)

  一月十三日晴

  晨起见马路粘有红纸,上书:“小儿夜哭,请君念读!小儿不哭,谢君万福”,和南方常见的:“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一遍,一夜睡得大天光”一样。不知是何意义,而竟千里同风?

  除“是非牛”“扮桶罩人”外,还有“坐拚”“掘堘”“打油火”也是幼时常见,现已少有。两家有争端,如钱债、田土斗殴之类,提出要求的一方,坐进对方家里去,要声势大,还可号召些同族人坐去,要饭吃,要火烤(冬天较多,大概是农闲吧),只不得打毁或偷取东西,事情解决后,“坐拚”人出屋,必向主人声明:“请看清,我们没有人带你的东西!”“坐拚”来了,要请人起去,“起坐拚”,不是易事。永清同志说:他那里成李二姓世仇,事主贴张条子在市集上,说坐到某家去,同姓人不问情由就坐去,双方都有势,就是有了团防局以后也无可奈何。“掘堘”是掘田堘,田有高低,掘开堘把水放干。我曾看用竹签掘堘的,斜斜地削去一边,修补比用锄掘的难。这大概是为田土纠纷而起的。卖掉田产,不是交清卖价就完事,卖主还可时时向买主“油索”。有卖了几十年,犹自称“业主”,索钱索米的。一直要到买主将地再卖了,原来的“业主”要得点钱,叫“上手脱业”礼。我乡俗语:“田卖三次有业主”,大概以前还不是田再卖了就可以无关的。(回忆之四)

  一月十四日

  高干会闭会,毛主席说领导实质:“集中起来,坚持下去。”二语很可味。

  一月十五日

  夜看文艺工作团演出的《保卫边区》活报四幕。第一幕农村;第二幕整军,都精彩;第三幕开辟南泥湾;第四幕领导一元化,也过得去。但观众比平戏少得多。其故很可研究。

  一月二十日

  录鲁迅《残秋偶作》(原诗略——编者注)。

  “有缺点的战士终竟是战士,完美的苍蝇也终竟不过是苍蝇。”(鲁迅语)

  去年瑾玎以我满六十赠我一诗,当依韵答之。今记于下:夏晚爱临水,冬晨喜负暾。鬓上烙年岁,人间了怨恩。同舟曾共济,历劫幸身存。错数乱离历,无妨且进樽。

  一月二十一日昨日雪今晴

  雪积近二寸,融得差不多,天不大冷了。上午看了几个条例草案,下午参加党团会。

  看《鲁迅纪念册》,日医须藤文:“一天给他拍了胸部X光线照片后……我告诉他右胸的病变部很多时,他便说左边损害不多,还很可以做点事情,并不以为意。他的意志是这样的坚强,使我吃了一惊。”续范亭先生说:章太炎病,去看过,病鼻瘤,不能出气,硬不肯割,说我鼻子不能出气,嘴巴能出气,竟以是病死。两人倔强相似,但意味全两样。

  一月二十二日晴

  寄瑾玎信录前悼凌波诗又次瑾玎吊凌波韵一首:

  十年生死别,丧乱又逢君。苏武节犹在,君苗砚又焚。老嗟朋辈减,寂觅笑言欣。一鹤忽飞去,天涯哭此人。

  致王凌霄信

  凌霄先生:住的近,会的少,好象只见过你三次:云山一次,水云寺一次,灵山寺一次。都没多说话,但你那副朴实长者的风貌,至今犹记得清楚。又常从凌波口中,知道你们兄弟间的大概,很羡慕凌波有这样一位哥哥。

  二十九年冬凌波夫妇来延安,我们相别已十多年了。二十二年我到上海,知道他在上海,无法见面,我又仓促离开上海。两人都经过不少患难,垂老时,能于相当安全的地方聚首,是不易得的。也许你在想:兄弟的幸运赶不上朋友。不料他竟一病不起,我们作朋友的,未能事先注意他的身体,劝其节劳,这是悔之无及的。

  你给王玉先生信,说凌波辛苦一世,没得到好结果。实则凌波的结果,比什么人都好。由于他赋性独厚: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由于他见识高超,把精力与生命交付与伟大的人类解放事业。盖棺论定,凡知道他的无不说他是个完人。这种结果,不是易得到的?可惜寿年不长——虽然并不算短命,不是说他没等到享受幸福,而是说他有许多学问,还没致用。凌波说过:你是很满意你的弟弟的行为的。我想你也是这样哭你的弟弟。

  凌霄先生,你大概七十上下了,要长我十来岁。“人生七十古来稀”,象你这样的人,我乡并不多,很盼望你保重,不要过伤。假如年龄许可的话,也许还能见面。警吾、燮权在此都好,可望继承父志,令弟媳亦无恙。关山遥隔,返里颇难,并希谅察。此祝大祺。

  谢焕南

  一月二十三日阴

  读《鲁迅纪念册》,有几篇日本人的文章,录其精警的几句,比中国人还看得深刻的几句。

  “……他虽清穷,但不愿和当道往来,就是日本公人也不乐多所交游。他说:‘和权力提携或由权力的庇护而产生的艺术,是没有生命的。’又说:‘被旧道德所支配的思想,是产生不出永远的艺术的。’他的作品颇为易读……他一贯的努力就是使中国民族从儒教的桎梏中解放出来。”(山本实彦)

  “我永远忘不掉从鲁迅文中读到的虽然中华民国的全部几乎使自己绝望,然而这绝望并不能算是真的绝望,中国还有无数孩子们的这种意味。……

  “鲁迅是最能理解本国过去的文学者……他对于过去的知识与理解是很明白的,而且鲁迅不仅在他的头脑里据有知识与理解,同时在他的作品中更有肉有血。从他的写法看来,《阿Q正传》总是中国风的作品,就是这一点使那个作品得到成功。所以能魅住了本国的大众,能使国外的识者认为惊异的产物的这秘密就在这一点上。”(佐藤春夫)

  “……与其说他是文学者,勿宁说他是更大的思想家。他弟弟作人是温容如玉的典雅,而鲁迅的脸上则深而且强的刻有叛骨而不屈的精神。一方他精通世界文学,他方又对中国古典文学的造诣也深,文学者而兼思想家,同时又有透视政治情势的见识。立在这些综合上的鲁迅,实有非其他作家、文学者所能企及的。”(新居格)

  新居格文中录有鲁迅写赠的七绝:万家墨面没蒿莱,敢有歌吟动地哀。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

  “在他的文章的最深处,却蕴含有热泪之光。鲁迅氏的怒和反抗中,老笼罩着茫洋的余情,充满着深远无尽的味的地方却多着呢?”(小田氏)

  “他是伟大的哲人……

  “我认为中日亲善和调和,要在中国军备达到日本军备的水准时,才会有结果。但这不能担保要经过几年才成,譬如一个懦弱的孩子和一个强横的孩子在一起,一定会吵起来。然而要是懦弱的孩子也长大强壮起来,则就会不再吵闹而反能很好地玩着。”(奥田杏花)

  “……鲁迅并不表示外表的友情,我却在他短短的话、温和的谨慎之中感知了不能言传的情意。对着他是无论什么都可以谈的。

  “……一触到这种光辉,人人都被化为温暖,在心中生出了无言的激励。这并不是向人‘指示行为’,而是唤醒‘对于行为热情’的东西。

  “……他在病中不曾休息,出版《版画集》,编辑《海上述林》,这是鲁迅以外谁也不曾做过的事情。听说鲁迅曾这样说:‘因为是谁都不做的事情,我来做吧。’

  “他说:‘保养是什么一回事呢?我向桌子执笔的时候是工作的时候,靠在椅上看书的时候是休养的时候,若禁止这种事情算是休养,那在我是不可能的。’”(鹿地亘)

  毛泽东同志说有理有利有节,刘少奇同志说斗理斗力斗法,都是团结中的斗争,即以斗争求团结的规律。

  团结中的斗争要大方,要有充分的道理。小皮气眼,办不了大事;道理不高出人一层,不能叫人心折。

  提出道理先要想通,人家将有何想头、何言论,不待他说就可使他收回,至少在讨论时可说服他。否则,不如不提出。提出而不免收回,是不好的。

  我党占优势地区,最好不是靠多数压少数,而是能够说服使能一致。

  一月二十四日阴

  昨夜睡醒,头昏甚,披衣坐约一时稍愈。当系昨天工作过久之故。

  称赞我的尽管是诚意,不必把它十分当真。不喜欢我的,如自省无愧,只好任其不喜欢。

  一月二十五日晴

  复尚肖林信

  来信悉:看问题与想问题都很深入。

  资本主义式的生产比封建的生产是进步,但并不是说资本主义剥削比封建剥削轻。形式上改变,为的是要加重剥削者的所得,否则剥削者它不会走这条改革的路。

  资本主义生产和封建生产不同之点,在于资本主义自己对生产过程负责。来信所谓雇工种地,凡施肥、选种、锄草、收割、打晒等,地主须亲自计划,甚至直接劳动。不这样,地主所获,将不及佃出收租的多。佃农生产情绪不及自耕农高,雇农又不及佃农高。这就是农奴制为甚么变成封建制,现在地主为什么都采取佃耕制的所在。

  仅仅雇工耕种而自己不参加劳动也不能计划耕种,不能算有资本主义意味,不改进技术不会增加财富,因而也不会增加地主所得(小时曾见父亲雇工种过地,结果比租出吃亏)。

  现在政府厉行减租,地主觉得雇工种比出租有利(你计算一个强壮劳动力可耕五十亩,平常计算可收粮十五石,是照一般佃农种地计算的。一个全不参加劳动的地主来雇工,恐又是一样),但政府还可以照顾工人生活,增加工资,这样一来,真正农村资本主义式的生产就会发生。我们希望这种生产方式发生,这于地主阶层、劳动阶层都是有益。

  自然,我们对于农村生产方式不是听其自流而应是有计划地促进,对于劳力的剥削不是助其发展,而应是逐渐的迂回的走到全无剥削的社会,尽管目下仍是远景。为着生产进步,目前必须容许某程度剥削存在,但必须使基本群众一天天得到更多的利益,这是不变的原则。

  土地租佃条例,想你已看到了,对于佃权有了某些方面的保证。第二十六条“非得双方同意,租佃之一方不得定租改为活租,或作其他类似的变更”。即是对你所讲的变为“分生制”的限制。雇农待遇的问题,将来也要议到的。

  被剥削者剥削者间的斗争,是长期的日益复杂的,我们不能预先把这斗争过程详细列出,但无疑必将一天天多样、深入。

  话又说回来:农民与地主,工人与资本主的斗争,是群众的;要群众自己有组织有力量去争得利益,而不能专靠政府。政府只能给群众斗争以合法的便利,比如佃租条例是好的,如果农民曾无组织,未必就能彻底实现。因此,组织与训练真正的农民、工人自己的团体,是现在一个重要课题。

  话不皆妥当,只供你参考。

  觉哉

  下午往林老处开党团会,出门稍觉帽子薄了,旋即头微痛,未终会归,睡到晚略愈。抵抗力日弱,今后须注意。

  一月二十七日晴

  上午修权夫妇来谈,午饭后去。

  林老见和元旦之作

  抗战赖坚持,今朝迎好春。纵然磨与涅,长使旧如新。有勇建天堑,不迷依北辰。艰难原汝玉,遮莫厄蔡陈。

  一月二十八日晴

  偶然想到两个谜语,记下,等俱乐部晚会时给他们:

  党八股:打三国演义上人名一(文丑)

  肃清主观主义:打四书上人名一(宰予)

  在《鲁迅纪念册》上看到两则关于演说作文的话:

  “鲁迅先生登坛了,

  “……口调是徐缓的,但却象是跟自己人谈家常一样的亲切。

  “他先从家乡说起。他说他是浙东一个产酒名区的人,但他并不爱喝酒。这样,他对于曾经说他‘醉眼矇眬’的冯乃超君,轻轻地回敬了一下。

  “以后,他便谈到家乡的风俗……大意是他家乡那里讨媳妇并不要什么杏脸柳腰的美人,要的是健壮的少女。他归结到农民和绅士的美观不同,然后他用实证揭破了‘美是绝对的’的错误观念,而给‘美的阶级性’这种思想找出了铁一般的根据。

  “不知什么时候屋子里添了那么多的人,偌大的一座讲堂,挤得水泄不通了,连窗子上都爬着挟书本的学生。

  “讲演是在热烈的空气中宣告了成功。”(郑伯奇)

  “象跟自己人谈家常一样的亲切”,“用实证揭破……”,天才的讲演,是极平常的;正惟平常,所以能打进听者的心坎。我还只看到泽东同志的讲演能够这样。

  “——同年鲁迅先生又出版了一本《木刻纪程》,这书是将中国近代木刻作品选印的。他为着惹起中国人对于木刻不至隔膜及打破普通读者对于木刻以为有政治意味,不敢亲近的观念之故,也选了好几张风景静的物插进集子里。关于这一点他曾写过信来解释:‘木刻还未大发展,我的意见首先是引起读书界的注意,着重得到赏鉴采用,就是将路开拓起来,路开拓起来活动力也就增大。如果一下子即将它拉到地底下去,只有几个人来称赞阅看,那是自杀政策。我主张杂入静物风景、各地方风俗、街头风景,就是为此。现在的文学也是一样,有地方色彩的,倒容易成为世界的,即为别国所注意。可惜中国青年艺术家大抵不以为然。况且,单是题材好,是没有用的,还是要技术。更不好的是内容并不怎么有力,却只有一个可怕的外表,先把普通读者骇退。例如这回无名木刻社的画集封面上是一张马克思像,有些人就不敢买了。”

  “……如果自己并不在这样的漩涡中,实在无法表现,假如以意为之,那就不能真切深刻,也就不能成为艺术。”

  这个道理,很要注意,我们不少的宣传者,不懂得这一真理。

  一月三十日晴

  昨天参加西北局召集之政府议会非党座谈会,谈高干会经过。李鼎铭主席说:在执行高干会决议时,愿于“鞭其后者”之外加上“鞭其右者、鞭其左者”二语。共产党是愿与天下人携手的,但须克服宗派主义。柳、贺、霍厅长发言均提到感到不甚了解共产党的政策,要求有些会议能够参加,能够常有人和他们谈话。

  景范、罗迈、木老、述凡来我处谈典权债务等问题。

  一月三十一日阴

  下午至教厅为来开调查会之中等学校教师讲话,讲念书与教书,主要是自己经验向他们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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