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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夫闭了口,没的回答。只是由唇上发出一种小声来,仿佛是骄傲地说你这样读书明理,差不多什么都知道的人,却反来问我。

  车夫还是慕琏的叔父专派去迎接他的。车轮的轴上,都用精光而坚厚的白铜包镶着,所有的辔绳,都是极讲究而漂亮的材料作成的。不过骡子经过一日的长途,自然也有些疲倦了。因此它们的蹄声,便迟缓了些。然而车夫的精神,却仍然很兴奋;而且他今天为迎归少主人,特别的换了一身浅灰色的粗制葛布的大衫。也许他的精神的兴奋,是由他的新衣助成的。

  车夫用块粗布帕揩着头上的汗答道:“可不是吗。但自从河水走的旧道,向西边山里翻转去,所以这几年来,也不很受水灾了。”

  车夫便轻视般的笑了。他道:“我的爷!你真是越读书,越成了糊涂人了。哪有这种道理呢。哪有十几年前的事,——无论什么事,可以拿来与现在比较的?不说别的呵,哦!自然你不记得,我在这边将近十五年了,那时不过见你一次,那时的粗绵布,还用制钱呵。五十文一尺,有时农忙贵了起来,左不过六十文,便足以引动农家的嗟叹了。因为这些粗绵布,都是乡间的农民作的,他们农忙起来,自然出产布的数,就较少了……嗳!什么事都有变化呵!真是快得令人想不到!现在农民手织的棉布,没有了,到乡间去,你不知道呵,那答答的木机声,再不会从许多矮屋下能听得出来了。即如我们身上所穿的衣服,都是外来的。爷!你在大地方里穿好的,服用好的,想来不曾将这些小事放在眼里。哪知乡间的人,都要化三百多文的铜元,去买一尺薄而容易穿破的洋布穿呢……这都是从外面运来的,怎能不贵呵!”

  慕琏这时初次见这个在乡间用土石筑成的堡垒。高厚的墙,墙上都满生了绿苔。一条绕堡墙的流水,仿佛是用人工掘成来保护垣墙的一般。堡上也有小小的楼子,似乎是预备看守的人们的宿歇之处。堡门的西偏,都是丛生了芦苇的池塘。高低摇动的芦苇叶中,映着几枝水芙蓉的鲜明的花朵,再往南去,便是碎石的斜坡,满生了大可合抱的柏树,与美丽而不知名的野花。堡的东面,便是一带菜圃,在桔槔声中,有些赤背的工人,正在菜畦中工作。慕琏看在眼里,心中却很觉愉快!不过看到那威严的堡门,有点觉得阻碍似的。

  慕琏在颠困的车中,看着远处的小山,与一丛丛的如绿烟成团的树木,以及在夕阳影中土坡上的柳阴下的牧羊人闲豫的状态,平原中的植物。他一边寻思着这个短期旅行的趣味,一边却对于眼前的风景,作怡悦的赏鉴。本来他在都会中所见的,除掉书籍与字码及开会时的照例的形式,与外国的教师,很好的友人外,不过是汽车的飞奔,与电机声的摩荡,警察们的植立,与娇娆华丽的妇人,至于这等清新而坦平的田野景物,他早已在少年的远游的梦中忘却了。

  他并不以阳光与尘土为意,他将宽檐的软质草帽,往前紧盖住眉心。在悠悠的长道中,他远望着单调而板滞的景物,引起他的寻思来。

  他因这时距离叔父家,——也可以说是他的故家不远了。他便同车夫问答起来。

  不过人的生活的境地变幻了,思想也一样的随之变动。如同秋叶随着旋风般的转动。及至风势在一个地方停止住了,而秋叶也就落在那一个地方,不是再有风的吹动,那是再不会转动的。人的思想,也正同秋叶一般,左不过随了风势的旋转,而定其方向,与一时间着落的地点。慕琏自幼随了父亲、母亲在外边住,及至他母亲因为生他的一个幼弟,难产死亡后,那时他才十数岁,便随着他父亲在外面读书。所以与他的故乡,久已违别,而且也几乎在脑中没有这个境地。在他二十五年的青年变化的环境中,在他现在快乐而有希望的地位中,只有想到商学上的研究,与对于纯理经济学上特别的嗜好,以及父亲由南洋的来信,再就是没有事的时候打打网球的高兴。他是志意坚定而聪明的青年,从不知道什么闲愁幽绪,足以缠缚或是妨害他的身心的健康与学业的。他常是沉默,但有时却好与人作有兴味的辩论,而他的身体与意志,又足以补助他的希望的发展,所以在商科大学中,他也是个领袖的学生。

  一阵有趣的谈话截止之后,车轮已到了建堂的堡门之外。

  “现在这边农民的生活的状况,比前十数年有什么两样吗?”

  “嘻!你不知道的,那道小的河,早已将水道转到那边山里去了。七八年来,这个地方完全是好的土地咧,预备给我们的。”车夫高兴地在他的长调的喊声以后这样说。

  “哦!”他带有出其意外的嗟叹声道:“农家为什么不再织布了呢?”他说这句话,仿佛故意的问。

  “变呵!我记得我小时,六七岁吧,走过这里,河水还宽得很。每年差不多有雨水,入秋大了起来,便淹没了许多田地呢……”

  “不是还有一道小的河流须要渡过吗?”

  车夫看见了堡门,便分外努力的加了一鞭,于是这辆笨重的骡车,便到堡门中去了。

  § 五

  当日的晚上,是堡中主人赵建堂一个顶欢喜的日子。因为在这个巨大而宽阔的堡中,除去了他的佃奴与守护的人,以及牛羊与奴仆外,轻易并没有多少客人来到,除去他特意请到的。而且更没有一个亲族的人,曾在他的房子中住过,因为他的一族的人,原不多,而穷苦的,他也并不与他们来往。因此他的房屋中,常常清寂。不过建堂却时时在县中办事的。这天晚上,天气骤经雨后,便清爽而润洁了好多。建堂因为要见出他近几年来的阔绰与大量起见,便将晚餐移到院中的荷池边上去吃。因为贺他侄子的初来,便将前几日所请的来宾,又请了几个来。一个是邻村的小学校长,一个是以贩卖布绸发家的台逢时,还有两个人,也一同来了。

  慕琏初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并且所见的人物,虽是在他理想中曾经想象过,但实地看来与体察以后,却与他理想中的乡村中人的性质,习气与态度,都不一样。原来他固然是个聪明的青年,而他的思想中的乡村人物,只不过是纯朴、谨愿、多带些傻气,与都市中人所摹想得到,而有可诽笑的俗气罢了。然而他亲由远远的途中来,住在叔父的乡居中,一切的陈设与器具,在他眼中所见的,其富丽与形态,并不是纯朴与简单的。有时比较在繁盛的都市中所见的,绝没大有程度上的差别。这已经足使他惊异了。尤其使他忐忑不宁,而恚恨他预料的错误的,是那些请来的客人。一样穿了丝织的衣服,挥着雕刻最好的大扇,口中所说的,也居然好谈到政治,与社会的问题。他心中乡村人物,与物质进步的迅速,竟然落在现实的经验的后面了。而最可怪的,居然也有一二个来回上菜斟酒,穿的衣服极时式而俊丽的少女。“下女的习惯,在中国尚没曾有过啊。不,这可以决定是由城中叫来的暗娼吧……”叔父,鄙吝的叔父,年纪愈高,哦!……越有兴致了呵!

  这是个触怒,而且是容易尝到藤鞭风味的引火线。她虽来的日子较浅,自然她曾经认识,而且记得这种体罚的厉害。这固然是微而又微——一个酒杯的碰倒,——的事呵,而在黄胡肥胖身体的主人看来却以为须是借此得整饬纪纲的良好机会。

  清瘦的校长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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