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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社会生活与政治生活 阴性的三位一体:面、命、恩(1)


  社会等级观念与等级内平等的观念导致了中国某些社会行为规范的产生。这就是三个不变的中国法则,比罗马天主教的教义还要永恒,比美国的宪法还要权威。它们是正在统治着中国的三位女神,不是蒋介石,也不是汪精卫。它们的名字是面子、命运和恩惠。这三位姐妹过去统治着中国,现在也如此。唯一真正值得一试的革命是反对阴性三位一体的革命。问题是这三位女人是那样地斯文,那样地迷人。它们使我们的祭司堕落,向我们的统治者献媚,保护强者,引诱富豪,麻醉穷人,贿赂有雄心壮志的人,腐蚀革命阵营。它们使司法机构瘫痪,使宪法失效。它们讥笑民主,蔑视法律,拿人民的权利开玩笑,践踏所有的交通规则、俱乐部规则和人民的家园。如果它们是独裁的君主,长得很丑,就像狂怒的复仇女神,那么,它们的统治就不可能长久。然而,它们的声音是那么温柔,办法是那么和缓,脚步轻轻地走在法庭之上,指头在静静地,娴巧地移动,让正义的机器停止运转;与此同时另一只手却在抚摸着法官的面颊。是的,崇拜这些不信教的女性会给人带来异常的舒适。因为这个原因,它们的统治还会在中国延续一些时候。

  为了理解恩惠的含义,有必要了解中国人民多少年来美好而原始的质朴生活。中国人的社会理想一直是“寡政权,省刑罚”。个人的、人文主义的色彩总是会染在中国人的法律和政府的躯体之上。中国人对法律、律师,以及高度机械化了的社会,一概持怀疑态度。他们的理想是人民生活在高度的和平和闲适之中,并保持一定程度的原始的质朴。在这气氛中,恩惠出现了;在这种气氛中,古老中国最美丽的品德出现了——感恩,也即恩惠的另一面。这种感恩戴德之情在中国普通人的心目中,尤其是在农民中非常流行。一位受你恩惠的农民会一辈子记得你,记得你的恩惠。他还很可能在家里为你竖一块木牌子敬仰你,或者为你“赴汤蹈火”。确实,人民得不到宪法的保护,就只能乞怜于地方长官。然而,如果这位长官是仁慈的,那么他的仁慈就要受到后人的热情赞赏,因为它是无偿给予的。有千万个这样的事例,人民围着一位刚刚离任的,坐在轿子中的长官,跪在地上,眼里浸满了感激的泪水。这就是中国人感恩戴德最好的证明,是中国官吏所施恩惠的最好例子。人民只知道这是恩惠,不知道这是中国官吏们应该做的事。

  在这种气氛中产生的恩惠,它来自当权者和需保护者之间的私人关系。然而,它可以取代法律,事实也往往如此。一个中国人被捕了,或许是错捕,他的亲戚本能的反应不是去寻求法律的保护,在法庭上见个高低,而是去找长官的熟人,去求他的“恩典”。由于中国人非常重视个人关系,重视“情面”,这个去求恩典的人如果“面子”足够“大”,他的说情往往能够成功。这样,事情总是很容易,比那耽延时日的官司花钱要少得多。于是,在权势者、富人、有关系的人与那些不太幸运的、没有关系的穷人之间产生了一种社会的不平等。

  几年前,在安徽有两位大学教授,不小心说了几句不当说的话,其罪责微不足道到荒谬的地步。就这样,他们冒犯了当局,被抓去监禁了起来。亲戚没有什么好法子,只得到省会去向该省的最高军事长官乞求“恩典”。另一方面,同一省里的一些年轻人,因赌博被当场抓获。因为他们与省里某一有势力的团体有关系,他们不仅获释,而且还到省会去要求解雇那些抓他们的警察。两年前,扬子江畔某城市的警察搜查了某鸦片馆,并将其所截鸦片没收。然而,某地方要人的一个电话,警察局就不得不为自己的失札而道歉,并且在警察的护送下将鸦片送回。一位牙医曾为一个很有权势的将军拔了一次牙。将军大悦,授了一个头衔给他,所以他的一生就可以享受一点将军的荣誉。有一次,某部的电话员请他接电话,直呼了他的姓名,而没有称呼他的头衔,他来到部里,找到了那位电话员;当着军事参谋部成员的面,扇了电话员的巴掌。1934年7月在武昌,一位妇女因为天热穿短裤睡在户外而被捕,监禁几天之后便死去了。这位妇女原来是位官太太,那位警察于是被枪毙了。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报复是甜美的。然而,并非所有可能被捕的妇女都是长官的妻子。结果就不总是甜美的报复。儒家是赞成这样做的。远在《礼记》中,就有这样的说法:“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

  于是,恩惠就成了社会等级观念的重要组成部分。逻辑上必然导致儒家“仁政”的理想,即由讲情面的仁人君子所管理的父母政府。庄子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他讲的难道不对吗?孔子天真地认为国家有足够的仁人去管理人民,他显然计算失误了。在人类生活的田园式质朴阶段,这种理论可以行得通,然而在当今飞机和汽车的时代,这种理论注定要失败,它已经悲惨地失败了。

  如前所述,这种现象引起的唯一可称道的后果是特权和贵族阶层的消失。这又将我们带到命运这个题目上来。使这种明显的社会不平等得以延续的因素是:没有谁会永远被踩在脚下,压迫者与被压迫者经常调换位置。我们中国人相信人总有出头之日,“天理循环”。如果一个人有能力,有韧性,有雄心,他就可能升迁,爬得很高。谁知道呢?一个豆腐商的女儿很可能突然被一个有权势的官员和陆军上校看中,他的儿子可能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当上了市长的看门人。一位屠夫的女婿,本来是一个中年乡村教师,现在突然通过了科举考试,像我们在小说《儒林外史》中看到的那样。一位绅士从城里跑来请他去住在自己的府邪;另一位来和他“换庚帖”,结拜了兄弟;第三位是个富商,赠送了他几匹丝绸,几袋银子;知府自己则送他两个年轻女仆,一个厨子,以免去他那个农民妻子的厨房劳动。那屠夫迁人了城市中的新宅,满心欢喜,完全忘掉了自己以前是如何欺侮这位女婿的。他说自己一向坚信女婿会有飞黄腾达之日。他现在随时准备放下屠刀,靠女婿安度余生。这些事情一发生,这位进士的出头之日也就到了,我们羡慕他,但我们并不认为这是不公平的。我们称之为“命”,或者“运气”。

  宿命论不仅仅是中国人的思维习惯,它是儒家传统意识的组成部分。这种信仰与社会等级观念紧密相联,有以下说法为证:“安份守己,听天由命”,“顺应天命”。孔子在谈到自己思想发展过程时说“五十而知天命”,又说,“六十而耳顺”。这种宿命论观点是中国人个人力量与满足的来源,可以用来解释中国人为什么心灵是那样平静。既然没有人能够在所有的时候都幸运,而且好运气不可能同时降到每个人身上,所以人们便乐于承认这种不平等的合法性,认为是很自然的事。有雄心有能力的人总有机会通过科举升迁。如果一个人由于自己的运气和能力由社会底层升至特权阶层,那么只能说是这次轮到他了。一旦进入特权阶层,他就会爱不释手。地位的升迁带来了心理的变化。他开始喜欢社会的不平等,喜欢他所有的特权,他爱上了这个地位,就像拉姆齐·麦克唐纳爱上唐宁街一样。麦克唐纳走上那唐宁街十号的台阶,呼吸着那儿的空气,感到心旷神抬。事实上,每个现代中国成功的革命家的脸上都经历过这样一个转变。他用自己的铁蹄践踏着出版自由,其卖力程度,并不下于他在革命时期谴责过的军阀们。

  ①拉姆齐·麦克唐纳(Ramsay MacDonald,1866~1937),英国政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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