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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这个战争事实上已经使得唐人街的中国妇女产生了社会性的改变。妇女委员会中包括许多使用英文的中国妇女和她们的女儿,还有妇女爱国团中不说英文的妇女。妇女爱国团本来是一个沉寂的组织,从一九三七年中日战争爆发后才活跃起来,它的成立是在一九三二年日本侵略上海市时,六个月后战争结束了,它也就进入了冬眠期。基督教女青年会的唐人街分会,并没有引起妇女的注意,这里的家庭主妇都太忙了,而没想到参加英语社团的活动。这些家庭主妇如果出门的话,一定是去参加婚礼、葬礼、生日宴会或探望生病的亲戚。要不然她们一定是在家里忙着管孩子和做菜。但是战争一发生后,她们就从家里走出来了。

  是的,唐人街的妇女都走出家门了,她们忙着参加开会。生平第一次她们不回家为家人做晚饭。“让他们自己煮,或是到餐馆去吃一顿吧!”

  在纽约市中,有三百多个中国妇女。大多数的妇女可以用电话联络,报纸的提示很容易被疏忽了。但是唤起所有的妇女参加游行,不比寻常的个人接触,还需要极大的技巧。如果你真能用电话,说动了上城区、市区或下城区的妇女,算是不错了,但是你不能老用电话来进行。会员中也没有一份完全的电话号码表。有些人有电话没错,可是她们在电话簿中的名字是:“陈爱迪的母亲”、“李乔治的妻子”、“何亨利的二婶”。谁是何亨利的二婶?也许有人知道。何亨利有电话吗?她们又不能不通知她游行的事。如果她事后说,没有通知她参加游行,谁能负起这个责任?所以妇女会的人只好在电话号码簿中查看,但是效果并不好,她们决定先打电话给陈爱迪的母亲和何亨利的二婶。

  何亨利的二婶住在百老汇那一带的上城区,第一百八十街上。这是谈公事的电话,但是从来没有一个谈公事的电话会像这一个一样。何亨利的二婶被她们的邀请感动得无以复加,她滔滔不绝地谈着,使得打电话的人连放下话筒用餐的时间都耽误了。这位代表不得不打断她的话题,告罪地挂上话筒。下午再继续打下一个电话,陈爱迪的母亲找到了,她询问了一大堆事情后,才透露她住在三十八街的森林山区。

  冯太太很难抽出时间来,有时她也从百忙之中抽空去帮点儿忙。一天郝奶奶来找她一起去劝募时,冯太太觉得她非去不可。郝奶奶的年龄跟冯太太差不多大,但是她的正式名字就是“郝奶奶”三个字,她在唐人街算起来也是小有名气。她很少去劝募——这也是一个好理由——所以她从餐馆出来时,总是能收到一张十元的钞票,有时还外带一碗汤面。

  冯太太跟郝奶奶从一家餐馆出来后,冯太太立刻吐了一口口水:“他们把那种东西叫做面条汤!我看只是洗碗水加些酱油而已!呸!”

  访问了另一家餐馆后,冯太太又发表她的高见了:“你尝了他们的白斩鸡没有?简直就像煮过的棉花一样。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他们把鸡的味道都煮出来了,把汤拿去做别的菜。他们居然敢把渣滓放在盘里端出来?这就是白斩鸡?”

  “但是洪福餐厅不错!”郝奶奶说。

  “那家还可以忍受一点儿!”冯太太用一种不太情愿的腔调承认了。

  她们一边走下去,冯太太也一边注意哪些餐馆弄得好,哪些餐馆弄得差。

  所以,纽约市的每一个妇女都很有面子,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希望在别人面前失面子,超过一千人的游行队伍就这样组织起来了,其中包括了二百五十名的妇女。

  四

  汤姆去席茵·透伊那里学开车,他也想弄明白为什么二哥并不很想把二嫂带回家,看看二嫂怎么说。

  “你二哥看到女人就着迷。”在汤姆第一次坐上驾驶的位置学开车,不到十分钟内,席茵就这样对汤姆说,“把离合器慢慢放开,否则车子会猛一下冲出去。如果他跟一个漂亮的女孩在一起,我就不能离开他半个钟头以上。保持直线行驶,是的,这样好多了。我们不再到夜总会去,或是去跳舞,你的手把好方向盘。为什么?我连最好的朋友跟他相处十分钟都无法信任他。我有没有告诉你维姬的事情?她有时会来看我们,她是一个很好的朋友,自己一个人住在纽约,她的父母住在北卡罗莱纳那儿。这里是一个急转弯,你做得好极了。我不了解你二哥,小心!那边有辆车子开过来了。我告诉你,有一次他告诉我他必须去波士顿一趟,整晚都没有回来,但是他就在纽约市里。山弟告诉我的。”

  “山弟?”

  “对,山弟·鲍尔。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这些事情告诉你。不要跟别人讲啊!我不想到你家去诉苦、去埋怨。”

  汤姆倒是觉得很意外。

  “你可以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我是他的弟弟,他难道不爱你吗?”

  “他当然爱我。如果不跟他结婚的话,他是一个很好的情人。我们吵了又好,好了又吵。汤姆,我告诉你。我觉得一个男人结婚后,应该要顾家才对。你以为呢?我们相爱着……我想我们是相爱的。”她的声音有点儿伤感。

  “是的,当然他是疯狂地爱着我的。”她强调着好像要使自己能确信似的。“可是我整天坐在家里看顾着宝宝,他一回到家就发牢骚。如果我回嘴骂他的话,他就出去,还狠狠地摔上门,可是他仍然是爱我的,我知道这点。”

  “你怎么会知道呢?”

  “从他吻我的方式上。”

  汤姆的车子开得很好了,有时他就借了车子自己开出去。一天晚上,汤姆来还车子,他按了席茵·透伊公寓的门铃。门虚掩着,他走进去,听到席茵·透伊的声音从楼上传来。

  “外面是谁?”

  “是我,”汤姆说,“我来还你车子的钥匙。”

  “车子在那里吗?”

  “是的,我把它停在外面。”

  “没有关系,你把钥匙放在驾驶座的垫子下面。”

  “二嫂,我有点儿事情想跟你谈。我能不能上楼去?”

  “现在很晚了,你为什么不早上来?”

  “只要几分钟就好了。”

  “好吧!你上来吧!”

  席茵·透伊在楼梯口等他,身上穿着家居长袍,一面梳着她的头发,一面问:“什么事情?”

  “慈善中心希望你能在双十节时,去世界博览会的游行中带队。他们叫我来跟你谈的。”

  “可是,谁照顾宝宝呢?”

  汤姆说,妇女委员会一定会找个人来照顾小孩。席茵·透伊没有邀请他进去,汤姆就把钥匙交给她了。

  他下楼的时候,听到门后有男人的咳嗽声,他很快地下楼了。他并不想发现任何使他意外的事情,但是他不能忍受这种事情。他在街上逗留着并且抬头看着亮亮的窗口。他刚刚听到了男人的声音,想弄清楚怎么回事。大约十五分钟后,电灯熄了,也许他刚才听错了。

  他正想开始迈开步子往回走时,看到席茵·透伊穿着晚礼服走出来,后面跟着一个男人。汤姆躲在一家公寓门边的暗角里,看到他们两个人上车把车子开走了。这个男人,汤姆想,一定是山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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