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林语堂 > 赖柏英 | 上页 下页


  “不!纤维花!她以前头上常戴一朵红玫瑰或七里香。你记得通往她家路旁的小溪吧?我们小时候常玩一种游戏。岸上有不少蝴蝶和蜻蜓。她将一朵花插在头上,躲进树丛里,最后会有蝴蝶落在她头上。于是她慢慢站起来走开。游戏的要点就是看她能走多远,不把蝴蝶吓跑。橘红黑蝶,大王蝶都很容易,但华丽的蓝绿燕尾蝶很敏感、很机警,牠们马上就飞走了。蜻蜓也很容易,我们常常在小紫花的石南枝上逮到蜻蜓……”

  秀英微笑了。她的目光使杏乐很不如意思,他这会儿简直像一个河岸上玩耍的小男孩。杏乐突然打住。

  “你笑什么?”他追问。

  “你们男人真是浪漫得无可救药。我想在你心目中她是一个头上栖着蝴蝶的少女。事实上,我常常看到她头发上有粗糠和稻草。脚上也有泥巴。”

  杏乐完全放开了,“我崇拜她脚上的泥土。”然后大笑。“你觉得我很傻,对不对?整个新加坡没有一个女孩子有资格吻她脚上的泥土。”

  “喔!”小姑姑也陪他大笑起来。

  这时候,他突然想起韩星赤脚走在退潮沙滩上的情景。

  但是他说:“你是基督徒,我不是。你们圣经里有一句话我很欣赏,很赞成。‘她的脚在群山间是多么美丽!’而不是‘他畏惧上帝的双脚’。那就是‘她的脚’。她打赤脚到十三、四岁。她常常静悄悄踏过草地,站在我后面,蒙住我眼睛说,‘谁?’我就说,‘当然是你嘛!’把她的手抓起来。然后她挣开了,我就在后面追她。‘她的脚在群山间是多么美丽!’她每天五点起床,雨夜之后就陪她祖父检查稻田的水位……山间的生活真美!”

  “不要这么多愁善感。你把一切美化了。你是诗人,农家生活并不全是美的。我看得出,你不喜欢新加坡。”

  “我不喜欢,也不讨厌。总不能强迫大家都喜欢吧。我是一个人。新加坡是一个刺激的大都市。这儿每一件事、每一个人都很紧张。热,热,热!吃沙茶,然后吃小黄瓜。我并不是美化农家生活或乡村生活。我是在谈鹭巢。我意思是说……”

  “你意思是什么?”

  “我是指柏英、她的农庄、她的祖父、她的母亲、她的鸭子、她的荔枝林和鹭巢。柏英很刻苦,硬得像橄榄核似的。她才不自作多情哩。有一次她正忙着,他弟弟天凯和她捣蛋,我看见她狠狠揍了他一顿。农家生活使她坚强,使她知道辛勤,求生的必要。只是山间的工作和游戏优美地融合在一起,她工作的时候我老觉得她是在游戏……”

  秀英很高兴看到年轻的侄儿身上具有他父亲贫穷而自负的精神。她笑笑说:“我想我该把你刻划成一个渔夫,头戴笠帽,身穿蓑衣,手握撑篙,站在河里的小舟上。那才是真正的你。”

  杏乐笑了。“谢谢你。”

  “别人眼中的青年律师并不是真正的你。所以你才会这么魂不守舍。不过,柏英已经嫁了。我了解她在你心目中的地位。但你总要找一个好女孩结婚吧……今天下午你打算做什么?”

  杏乐看看表说:“我要走了。我约好和维生见面。”

  * * *

  走出星期六下午空空旷旷的校园,他叫了一部黄包车,跑下陡坡,来到博物馆附近的广场。他在山城街的一间二楼建筑物中找到他的朋友。人行道上阳光还热烘烘的。

  维生说要到“雅德菲饭店”的酒吧去凉快凉快,杏乐却宁可到中国区的“南天”去。他们走下新桥路,穿过几条拥挤的小巷。人行道的圆柱后面有不少店铺,楼上就是店主的居所。这些屋子的白粉墙掺杂着蓝色,被雨水定期冲洗,大都一块块剥落,或者化为一行行泛蓝的水迹。除了“彩签商场”的几家店铺,这座城里找不到香港或上海式的“大街”,大玻璃窗中摆着灿烂的物品,投合中产富人的胃口。

  维生和杏乐不久就来到中国区拥挤、潮湿的街道,两旁有店铺、蔬菜摊、小食摊,和一大群梳辫子穿木屐的广州、潮州女佣,半裸的孩子,以及打赤膊的男人。

  杏乐心里很不舒服。这不是中国,但也不像一座现代化的西方大都会。

  他和维生爬到“南天”饭店的顶楼,那儿整天都供应广东快餐和茶点。穿木屐的女侍来来去去,在红砖地上发出“咔咔”的声响,有些人梳辫子,有些梳着摩登的发型。有一个广州侍女认识他们,因为他们是常客。

  那是一个二、三十张台子的大房间。近门的台子都被喝茶、吃冰淇淋、饮料的顾客占满了。他们选了一张面对大海的内角台子。维生叫一客生啤酒,杏乐则点了一份姜汁露。

  他们从大学时代就很要好。维生和杏乐来自同一个城镇。他穿一件短袖衬衫,一条斜纹西裤。人很瘦,面色苍白,手指也细细的。为什么擅长文学的中国青年都是白面孔,细手指呢?这和他乱蓬蓬的硬发,不经心梳理的卷毛很不相称,使他有一副违拗、甚至诗意的外表。

  两个人都是中英文俱佳的好手;他们的话题常常由时新的题目转到中国古代的历史和文学,那是现代许多大学生一窍不通的。杏乐觉得维生可以谈得来。彼此都尊敬对方的学养。

  维生有一个习惯,谈话时老爱把香烟叨在唇上,让烟圈吹过脸部,瞇了双眼。他总是垂着眼皮坐在那儿,头部微微后仰。加上整齐的髭须,使他带有红牌记者的表情,彷佛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相信。他偶尔睁开双目,亮晶晶观察他觉得有趣的周围世界。

  杏乐很多次听他说:“身为记者,我只报导真相,但是上帝不让我说出整个的真相。”不然就是:“我没有说过不真实的话,但是也不能说出每一句真话。否则我就保不住饭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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