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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这样,我们就坐了火车去斯特拉特福,路上换了一两次车。我们当时不知道走路可以节省时间,减少疲劳。她带了车来到火车站接我们,准备把我们送到莎士比亚教堂去。不过我把这个取消掉了。她是坚持要去的。不过我说日程已经满满的了,不加就已经够累的了。她说,教堂那儿有些群众准备欢迎我,他们要大为失望的。不过我正一肚子气,决心像孩子般地故意叫她不快,因此,我态度很坚决。特别是因为事到如今,我对玛丽的为人已经很清楚,知道要是我去教堂的话,势必会落入圈套,非在那里讲一次话不可。不停地讲话,已经害得我牙齿松动了,一想到又要叽叽喳喳乱叫一阵,可不是滋味。再说,玛丽从不放弃自我宣传的机会,会把这件事上报,而我则绝不放弃叫她扫兴的机会,自然就尽力顶住。

  她说她买下了哈佛学院创始人住过的房子,准备赠送给美国——她又在做广告了。她要我在这座房子那里停一停,领我看一下。她说,那儿有些群众哩。我说,我不想看那座该死的房子,我话不是这么说法,意思是这个意思,她也明白。就连她的那些马匹也明白,为之一惊,因为我看到马在发抖。她辩解说,要不了一刻儿工夫。不过,我如今已经知道玛丽的一刻儿工夫有多久,特别是做广告的场合,我谢绝了。我们走过的时候,我看到了那房子,还看到了人行道上挤满了人群——也就是说,玛丽已经安排了要再一次讲讲话。然而,我们开过去了,对欢呼声鞠躬致谢。很快就到了玛丽家那座既漂亮又宽敞的英国式房子前。

  我说我累坏了,希望能马上到卧室里躺下来,休息一下,哪怕休息十五分钟也是好的。她嘴巴上说得很体贴,说我马上就能如愿,却又巧妙地把我引到客厅去,介绍给她的客人。这个过后,我求她准许我休息一下,可是她要我看一看她的花园,说只要一刻儿工夫。我们去看了花园,我一边称赞花园,一边在咒骂——嘴上称赞,心里骂。接着,她说还有一个花园,又把我拖去看了一下。我累得真要倒下来,但是我像先前那样一边称赞、一边骂。我但愿这样可以结束了,可以太太平平地死去,可是她又哄着我到一扇有格子的铁门那边,把我拖进铁门,到了一片荒地上。那里站着五十个军事学校的学生,由校长带队——这是为了再一次做广告而安排的。

  她要我作一次简短的讲话,说孩子们正盼着我。我遵了命,简单地说了几句,跟校长握了手,说了一会儿话,然后——总算回到了房子里。我休息了十五分钟,然后下来吃中饭。快吃完饭时,这个执拗的女人站了起来,手里拿着一杯香槟酒,发表了一次演讲!自然以我为主题。你看,又一次的广告——以便登上报纸。她讲过以后,我说:“我非常感谢你。”——可坐着不动。我这样的举动是被逼出来的,因此,非得这么办不可。要是我作一次演讲,那么,由于礼貌和习惯,我就得说一堆感谢和恭维的话,可是我当时遍身都找不到一丝一毫这样的东西啊。

  晚上六时半,我们在倾盆大雨中到达伦敦。半小时以后,我就躺在床上了——躺在床上,累成了一摊泥。但是一天总算过去了,这是值得安慰的事。这是我七十二岁的一生中最可恨的一天。

  我已对自己作了自我揭露,揭露自己能随时伺候一个卑鄙的、丑陋不堪的灵魂,为她招摇过市。我作这样的揭露,是为了对自己、对我的读者履行一项责任——尽管如此,我还得说,除了和玛丽·科雷利打交道以外,我和别的任何人相处时,我的性情是我的祖先,也就是天使所赋予这个星球上的最美好的性情。

  我当晚在伦敦市长的宴会上讲了话,而这次讲话是讲得最拙劣不过的了。

  【第七十一章】

  两三周以前(写于一九〇八年一月十三日——原编者注)埃莉诺·格林在一个下午来访,我们在图书室作了一次非常特别的长谈。这一章付印时,她可能没有现今那么出名,因此我在这里提供一两点有关她的情况。她是英国人,是个作家。报上说她访美的目的是想找一个理想的英雄,作为她打算写作的一部罗曼史里的主角。她是在突然出名的时候到我们这里来的。

  她的所谓的名声是由于她的一本小说《三个星期》得来的。在小说里,主人公是一个漂亮、天赋高、有教养,出身于好人家的英国青年绅士。他自以为爱上了一个教区长的没有什么天分而只是普通、平凡的女儿。有一次,他到大陆上去旅行,遇见了一个非常具有外国风度的极漂亮的少女,身上笼罩着神秘的气氛。后来知道她是一个国王或者一个小国国王的妻子,还没有生过孩子。那个国王是个粗俗不堪、无情无义的禽兽。她不爱他。

  她和那个年轻的英国人一见倾心。小说主人公对教区长女儿的爱情原本是苍白的,虽然不能说是无精打采的。在他对那个神秘女郎的情欲的熔炉里,早先的爱情很快便烧成了灰烬——情欲是贴切的字。一对陌生人彼此之间的感情,他们认作真正的爱情——唯一的真正的爱情,值得以这样伟大的字眼相称的真正的爱情——可实际上正是情欲。至于那个年轻人对教区长女儿的感情则只是一时的偏爱罢了。

  小王后和那个英国人私奔到山里去,租下了一座边远的孤零零的房子,房间里陈设华美——然后,正戏就开场了。他们认为,他们是天生一对,地生一双。认为他们的情欲是神圣的,是神的旨意把情欲作为他们的主宰,这样的律令是不可不遵从的。他们立即遵从了,并且一而再、再而三地遵从了,足以引起一部分读者的喜悦或者另一部分读者的不满。作品描写了遵从的过程,前后有好几回,几乎巨细无遗,不过也还不够充分——每次违犯律令的末了,总有一些细微的事留给读者自己去想象,在那里,读者的想象力自由地驰骋,勾画出已由星号作了提示的那幅完整的图画。

  这本书没有明白说出来的主张是:自然的法则是至高无上的,理应优先于人间法规所强加于人生的那些无聊的限制。

  正如我上面说的,格林夫人来访了。她真是美如图画!苗条,年轻,体型无懈可击,美得无与伦比——一个美女,蓝蓝的眼睛,英国人那种可爱的肤色,特别是加上一头非常少见、非常稀罕、叫人心醉的金灿灿的红头发。她的衣料是最上等的,款式很高雅。她真是个美丽的姑娘,可是她已有一个十四岁的女儿。她并不动人。她没有魅力,而只有美丽、年轻、优美、聪明、活泼等等这样的魅力。她的动作迷人并且做得好,事实上做得非常好,但是不能叫人相信,不能叫人脉搏加快,不能深入你的心坎。心还是风平浪静,没有激动起来。作为她的英雄的那个英国人也许会非常爱慕她。他也许喜欢坐在那里看着她,听她说话。不过他要是想离开那座孤零零的房子的话,他的心可能仍是平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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