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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帕瑞什先生给了苏查丽妲一笔足够置办一切的钱,她们拿它作为基金,开了一个单子,一项项地核算着。

  过了一会儿,帕瑞什先生和罗丽妲来了。罗丽妲已经在家里待不下去了,因为没有人有勇气跟她说话,他们的沉默处处都像是故意给她打击。更糟糕的是,波达姗达里的朋友一群群地来看波达姗达里,向她表示同情。帕瑞什先生觉得罗丽妲最好还是干脆从家里搬出去。临别的时候,罗丽妲去给她母亲行触脚礼,在她走了之后,波达姗达里仍然侧着脸坐在那儿,眼睛里含着泪花。

  拉布雅和丽拉在心的深处对罗丽妲的婚事都很兴奋,如果能够在什么事情上找到一个借口,她们都会立刻跑去参加婚礼的。可是在罗丽妲和她们告别的时候,她们想起了对梵社的不可动摇的责任,便摆出一副非常庄严的面孔。罗丽妲在大门口看见了苏梯尔,可是他后边站了一群年纪比较大的人,没法跟他说话。上了马车之后,她看见座位角上有一个纸包,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只德国银瓶,上面刻着:“愿神赐福给美满的一对。”瓶子上拴着一张卡片,上面写着苏梯尔的名字的头一个字母。罗丽妲原来下定决心,今天不让自己流一滴眼泪,但在离开娘家的时刻,收到了童年时代一个朋友象征友情的唯一纪念品,她无法控制自己,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帕瑞什先生静静地坐在角上,也擦了擦他的眼睛。

  “进来,亲爱的,进来!”安楠达摩依喊道。她拉住罗丽妲的双手,把她领进屋子,好像她一直在盼着她似的。

  “罗丽妲从此离开我们家了,”帕瑞什先生派人把苏查丽妲找来之后解释说。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在颤抖。

  “爹,她在这儿不会缺人疼爱的。”苏查丽妲拉着他的手说。

  帕瑞什先生正要离开,安楠达摩依把纱丽提起来盖住头走到他跟前向他鞠了个躬,帕瑞什先生好像有点儿慌乱地连忙还礼。

  “请一点都不要为罗丽妲担心,”安楠达摩依安慰他说,“她在您交托的那个人手里是永远不会受苦的。神终于满足我最迫切的愿望。我本来没有女儿,现在有一个了。长期以来,我就一直希望从毕诺业的新娘身上补足我没有女儿的缺陷——经过好长的一段时间,神终于用一个如此巧妙的办法,用这样一个好姑娘来满足我的愿望,我做梦都没有想到有这样的好运气。”

  从罗丽妲提亲的那一天起,帕瑞什先生的心情一直十分忧虑,今天是他第一次得到一些安慰,找到一个避难所。世界上只有这个地方才能使他的心得到安宁。

  【第七十章】

  戈拉出狱之后,家里每天都来很多客人。他们大发议论,大事奉承,弄得他应接不暇,简直透不过气来。渐渐地他在家里待不下去了,于是像从前那样在各个村子里漫游。

  他经常稍微吃点东西,一淸早就离开家,直到深夜才回来。他乘上火车,在离加尔各答不远的车站下来,在各个村子里漫游。在那儿,他成了陶工、卖油郎和别的低种姓人家的客人。这些人不明白这个身材高大、皮肤白皙的婆罗门青年为什么要来访问他们,关心他们的欢乐与忧愁。事实上,他们对他的动机还常常感到怀疑呢。可是戈拉不管他们是否怀疑和踌躇,在他们当中随意地来来去去,即使有时他们说了些不中听的话,他也毫不在意。

  他越观察他们的生活,心里就越是经常出现这样一个想法:社会的束缚在这些村民当中要比在受过教育的人当中大得多。在每一个人的家里,不论白天还是黑夜,不论是吃、喝、接触或礼节,全都在社会的监视之下。每一个人对社会的风俗习惯都抱有一种纯朴的信仰——从来对它们没有发生过任何怀疑。不过对风俗习惯和社会束缚的这种盲信,并没有使他们产生一点点应付日常生活的能力。全世界能否找出一种像人类这样软弱、这样胆小、无能到分辨不出什么对自己有益的动物,实在是值得怀疑的。除了遵从传统的习惯,他们的头脑完全不知道什么对他们有益,即使给他们解释,他们也还是不能理解。由于受到被人惩罚的威胁以及宗派主义精神,他们认为禁令比世界上任何东西都伟大——他们整个躯体好像从头到脚都被罩在一种惩罚的大网里,只要违反禁止他们做这、做那的规章制度,就要受到各式各样的惩罚——但这是一张用债务织成的网,这束缚是债权人和放债人的束缚而不是国王的束缚。不管是在幸运或不幸的时候,他们都不能团结起来,肩并肩地坚决站在一起。戈拉不能不看到,人正在利用传统和习惯作为武器,吸别人的血,用一种冷酷无情的方式使别人沦为赤贫。他经常看到,当一件事与社会有连系,就没有一个人对别人稍稍存着怜悯之心。一个穷人为了给久病的父亲买药、治疗和买特种饮食,把钱几乎全部花光,可是没有一个人给他一点儿帮助——相反,村子里的人反而说他父亲患慢性病一定是由于他背地里干了坏事,因而受到惩罚,因此他必须花更多的钱去行涤罪礼。谁都知道这个不幸的人贫穷无依,但没有人可怜他。各种和社会有连系的事都会发生类似的情况。例如警察前来调查一桩抢劫案会给村子带来比抢劫更大的灾难;父亲或母亲的葬礼比父亲或母亲的死亡造成更大的不幸。没有人会因为别人贫穷或无能为力而去原谅他——不管用什么方式,社会残酷无情的要求非得满足不可,哪怕倾家荡产也得这样。提亲的时候,男方采取一切策略,加重姑娘的父亲的负担,使他无法忍受,对这个可怜的人毫无恻隐之心。戈拉看见社会在人需要的时候,不给他帮助;在他不幸的时候,不给他鼓励;它只是用惩罚去折磨他,使他蒙受屈辱。

  戈拉生活在知识分子的圈子里,忘记了上述事实,因为在知识分子的社会里,为了共同的利益,一种外在的力量,促使大家团结一致。在那个社会,可以看到许多促进团结的努力,唯一令人担心的是,由于互相模仿,他们追求团结的努力不会产生什么效果。

  不过在死气沉沉的乡村生活中,戈拉却看到了祖国赤裸裸的、恬不知耻的软弱形象。在这里,外来的打击不能立时发生影响,通过服务、爱情、同情、自尊和对全人类的尊重,给予所有的人以力量、生命和幸福的宗教,连影子也看不到。传统只是把人分为各种等级,又把不同的等级互相隔离,甚至把爱情也赶得老远;它不愿人类探索的结果得以实现,只是在人类来往的路上到处设下障碍。在这些村子里,这种盲目的束缚造成的残酷、罪恶的后果已经被戈拉从各个方面看得很清楚(因为他可以看见它是怎样从各个方面攻击人类的工作、智慧、健康和宗教原则的),他再也不能用自己织成的幻想来欺骗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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