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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如果是在别的时候这样清楚地了解帕瑞什先生的性格,她是不会觉得奇怪的,因为从小她就了解他。可是今天,她心的深处刚刚体验过戈拉的冲击,她不能不感到这两种类型的人是截然不同的。戈拉的意志对他自己是多么不留情呀!但他一旦全力运用那股意志的时候,他会多么无情地把旁人推到一边,压倒在地呀!任何人想在任何问题上和戈拉取得一致的意见,就只能完全服从戈拉的意志。今天苏查丽妲就曾低声下气,甚至以屈从为乐,因为她觉得由于牺牲了自己,取得了很大的收获。然而现在,当她爹心事重重地低着头从点着灯的屋子走到黑暗中去的时候,她禁不住拿他和年轻热情的戈拉比较,她觉得她要像鲜花那样把她的心奉献在帕瑞什先生脚前。她把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像图画里面的人像,默默地、一动不动地在那儿坐了很久。

  【第六四章】

  从清早起戈拉的房间就成了激烈辩论的场所了。第一个来的是摩希姆,他抽着水烟筒,上来就问戈拉:“折腾了这么多天,毕诺业还是挣断锁链溜走了,是不是?”

  戈拉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疑惑不解地看着他,摩希姆解释道:“你说这样隐瞒下去有什么意思呢?你朋友的事已经不再是秘密,它已经到处传开了。你看看这个!”他递给戈拉一张孟加拉国文报纸。

  报上登载了一篇非常尖刻的文章,评论当天毕诺业准备加入梵社的事。作者说了些十分难听的话,批评某些梵社的知名人士,生怕女儿嫁不出去,趁戈拉坐牢,偷偷地勾引这个意志薄弱的青年,让他脱离自己古老的印度教社,去跟一个信奉梵教的人家结亲。

  戈拉说:“我没有听到这个消息。”摩希姆起初不相信,接着便对毕诺业的老奸巨猾表示万分惊讶。他激动地说:“在他明确表示要娶萨茜穆克希之后,他又犹豫起来,这时,我们就该知道他已经开始堕落了。”

  第二个来的是阿比纳什,他激动得气喘吁吁地大声嚷道:“毕诺业先生最后竟……”

  不过阿比纳什没有能把话说完,因为他在骂毕诺业的时候实在感到太高兴了,连假装替毕诺业担心都办不到了。

  不多时,戈拉教派的重要成员一个一个地来了。聚齐之后,立刻就毕诺业的行为展开了一场热烈的讨论。大多数人只有一种看法,那就是,现在发生这件事是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因为这些人早就三番五次地看到毕诺业性格上软弱和犹豫的特点了。他们说,毕诺业实际上从来就没有把自己全心全意地献给他的教派。许多人还说,毕诺业一开头就千方百计地把自己摆在和戈尔默罕平起平坐的地位,他们对他这种做法一直觉得难以容忍。大家出于对戈拉的尊敬,都和戈拉保持一段距离,而毕诺业却硬要和他靠拢,摆出一副和他关系极其亲密的样子,因而显得与众不同,和戈拉同等重要。因为戈拉喜欢他,大家对他这种骄傲自大的态度尽量忍耐,现在发生这件事正是他对自己的虚荣心不加约束所造成的恶果!

  他们说:“我们也许没有受过毕诺业先生那么高深的教育,也没有他聪明,不过至少我们一直遵循一个原则:绝不口是心非,绝不会今天这样,明天那样——你尽可以说我们蠢,说我们笨,随你怎么说都行!”

  对他们的议论,戈拉没有做任何回答,也没有参加讨论,只是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

  天色渐渐黑下来了,客人一个个都走了。戈拉突然看见毕诺业朝楼上走去,不肯到他屋里来,便赶快跑出去喊了一声“毕诺业!”毕诺业回转身走进屋子,戈拉说:“毕诺业,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不过你好像要不理我了。”

  毕诺业原已料到今天不免要和戈拉大吵一架,预先就下定了决心,可是看到戈拉那么忧郁,声音里带着感伤的调子,原先那股决心,一下子都烟消云散了,他说:“戈拉老兄,请你不要误会,我们的生活发生了许多变化,不得不放弃很多东西,不过有什么理由必须放弃友谊呢?”

  “毕诺业,”戈拉沉默了片刻,然后问道,“你已经加入梵社了吗?”

  “没有,戈拉,我没有加入,而且也不打算加入,”毕诺业回答,“不过我不愿意过分强调这一点。”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戈拉问。

  “我的意思是说,”毕诺业回答,“我已经认为加入不加入梵社不是件非常重要的事了。”

  “我想问问你,”戈拉说,“这件事以前你是怎么想的,现在又是怎么想的。”

  毕诺业听到戈拉提出这个问题时说话的语气,就又立刻武装起来,准备应战,他说:“过去,我一听到有人要加入梵社,我就感到很气愤,从心里希望他受到惩罚。可是,现在我不这样想了。我觉得不同的见解、不同的论点可以争论,不过遇到需要谅解的地方,如果用愤怒来惩罚别人,那是很野蛮的。”

  “现在你看到一个印度教徒变成梵教徒,你不会感到气愤,”戈拉说,“可是如果你看见一个梵教徒要涤罪,要变成印度教徒,你就会满腔怒火,这就是你过去和现在唯一的区别。”

  “你说这话只是出于气愤,没有经过仔细考虑。”毕诺业说。

  “我怀着最大的敬意告诉你,”戈拉接着说,“你是应该这样做的——换了我也会这样做的。要是我们皮肤里有一种东西,通过它,我们就能像变色龙那样改变我们的宗教观点,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不过心灵上的问题我可不能掉以轻心。如果不会遭到任何反对,如果不必受到任何惩罚,那么为什么一个人遇到该接受或改变宗教见解这样极大的问题时,要苦思冥想呢?我们必须经受一些考验,看看我们是不是真诚地接受真理。我们还必须承担考验的结果和惩罚。在真理的交易上不出高价就得不到宝石。”

  争论现在全速展开了。当语言像箭一样互相碰撞的时候,火花也飞溅了。

  辩论进行了很久之后,毕诺业终于站起身来说:“戈拉,我的天性和你的天性之间有一个根本的区别。直到现在,它是被掩盖着的——每逢它要抬头,我都把它压下去,因为我知道,你和别人发生分歧时,从不知道怎样跟人和解,你总是手持利剑去向他进攻。因此,为了保全友谊,我一直在伤害自己的天性。现在,我终于认识到这样做没有半点好处,也不可能有什么好处。”

  “那么,现在请你坦率地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办?”戈拉说。

  “今天,我独立自主了!”毕诺业高声说,“我再也不承认社会有权像魔鬼那样每天要用活人当祭品去安抚它了。不管要死要活,我都不会再让社会用它的禁令拴住我的脖子,彷徨终日了。”

  “你要像《摩诃婆罗多》里面的那个婆罗门的孩子,跑出来用一根稻草去杀掉魔鬼吗?”戈拉嘲笑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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