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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第六二章】

  帕瑞什先生做完了晚祷,坐在屋前的阳台上。他心里很平静。太阳快要西下了,这时,毕诺业和罗丽妲来到他面前,弯下身向他行触脚礼。

  帕瑞什先生看见两个人这样双双来看他,感到有点意外,因为附近没有椅子,便说:“来,咱们到屋里坐。”

  “不,”毕诺业回答,“请您别起来。”说完便在原地坐下了。罗丽妲也在帕瑞什先生脚边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

  “我们是来请您为我们祝福的。”毕诺业解释说,“您的祝福才是我们真正的入社仪式。”

  帕瑞什先生用惊奇、询问的眼光看着他。毕诺业继续说:“我不愿意向那个用命令或教规来约束我的教社起誓。您的祝福才是唯一的入社仪式,它能把我们两个人真正虚心地结合在一起。我们虔诚地把两颗心奉献在您的脚前,神将借您的手把对我们最有益的东西赐给我们。”

  “那么,毕诺业,你不准备加入梵社了吗?”帕瑞什先生沉默了片刻问道。

  “不!”毕诺业回答。

  “你要留在印度教社里吗?”帕瑞什先生问。

  “是的!”毕诺业回答。

  帕瑞什先生朝罗丽妲转过脸去。她猜出他的心思,便说:“爹,我还是信我的宗教,并且永远如此。这也许会引起不便,甚至会带来麻烦,可是我不相信,必须和不同信仰、不同习惯的人分手,才能符合我们宗教的精神。”

  看见她父亲仍旧不响,她便继续说:“过去我常常以为世界上只有梵社——梵社以外的一切只不过是幻影,离开梵社就是离开一切。不过最近这个想法完全消失了。”

  帕瑞什先生有点忧郁地笑了笑。罗丽妲接着说:“我没有办法让您明白我发生了多大变化。我见过许多梵社的人,我和他们一点儿也合不来,可是我和他们的宗教见解却是一致的。因此,那些和我同在一个被称为梵社的教社里的人,从一个特殊的角度来看,全都是自己人,而世界上其他的人,就必须疏远,我看不出这里边有什么道理!”

  帕瑞什先生在倔强的女儿背上轻轻地拍了一下说:“一个人的心为某些私事激动起来的时候,他能正确地判断事情吗?人类是世代相传的,为了维护这种连续性,就必须有社会,这是很自然的。你考虑过吗,对你子孙遥远的前途负责的是你的社会?”

  “我们有印度教社会。”毕诺业插进来说。

  “要是印度教社会不肯对你们负责,拒绝对你们负责呢?”帕瑞什先生问道。

  “那我们就要想办法强迫它负起责任,”毕诺业想起安楠达摩依的话回答说,“印度教社会是永远能够容纳新教派的,它可以成为一切教派的社会。”

  “一件事往往说起来是一回事,”帕瑞什先生不同意地说,“做起来却完全是另一回事。要不然怎么会有人自动脱离他原来的教社呢?如果一个教社想利用外在的风俗习惯作为镣铐,把人的宗教意识绑死在一个地方,这个宗教,一旦开始尊敬它,你就得终身成为纯粹的木偶。”

  “要是印度教社继续处于这样狭隘的状态,”毕诺业回答,“我们就必须负起责任把它从这种状态营救出来。如果只要扩大门窗,就可以扩大空气和阳光,就不会有人愿意拆掉一座漂亮的房子了!”

  “爹!”罗丽妲表示同意地插进来说:“这些议论我不大懂。我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要负起提高任何教社的责任。可是我从四面八方受到的不公平的待遇,压得我简直喘不出气,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我要乖乖地忍受。我不太清楚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不过,爹,我实在受不了啦。”

  “稍微再等等不好吗?”帕瑞什先生用慈祥的声音问道,“现在你的心很不平静。”

  “我不反对再等一等,”罗丽妲回答,“不过有一点我是清楚的——谎言和不公平的事只会愈来愈多,因此,我非常担心,在感到绝望的时候,会突然做出什么事,让您跟着我痛苦。爹,不要以为这事我一点没有考虑过。经过反复思考,我明白我从小受到的教导和影响可能会在梵社以外的地方给我带来很多的痛苦和侮辱,可是我心里毫不动摇,反而感到愉快和从中得到力量。我唯一担心的,爹,只是怕我会做出使您痛苦的事。”罗丽妲一边说,一边把双手轻轻地放在帕瑞什先生的脚上。

  “小母亲,”帕瑞什先生微微地笑了一笑说,“过去,要是我只依靠自己的才智办事,那么,每逢不得意或者结果和我的见解正好相反的时候,我就一定会很不舒服。这次突然落到你头上的打击,不能说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我也曾为了反抗社会,离开了家庭,丝毫也没有考虑这样会不会造成困难。近来社会不断地受到打击和反击,从这里我们不难看出神的大业正在完成。我怎能知道祂从这一切涤罪的工作中会得出什么总的结果呢?对祂来说,梵社算得了什么?印度教社又算得了什么?——他看重的只有人。”说到这儿,他陷入了沉思冥想,在默祷中闭上了眼睛。

  “你听我说,毕诺业,”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帕瑞什先生说,“我们国家的社会制度和宗教见解有着密切的联系——因此,我们的一切社会风俗习惯都和宗教习俗有些牵连。你当然明白,要想把和你们宗教见解不同的人带进你们的社会是根本办不到的。”

  罗丽妲不大明白这个道理,因为她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社会和别人的社会有什么区别。她的想法是,总的说来,教社之间的风俗习惯并没有多大区别。正像她和毕诺业之间实际上没有什么分歧一样,教社之间也没有多大差异。事实上,她还不知道,要是照印度教的仪式举行婚礼,会碰到什么特殊的障碍。

  “您是指在举行婚礼的时候,我们一定得拜偶像吗?”毕诺业问。

  “不错,”帕瑞什先生回答,同时看了罗丽妲一眼,“罗丽妲肯那样做吗?”

  毕诺业也转过脸看着她,从她的脸上可以看出这件事使她整个心灵都畏缩了。

  罗丽妲被自己的感情带到一个到处都是陷阱的、完全陌生的地方去了。看见她这样,毕诺业的心对她充满了同情。他觉得一定要把一切打击揽到自己身上,把她拯救出来。看着这样迫切希望胜利的人被致命的毒箭射中,和看着这样一个高尚的人失败归来,是同样难以忍受的。他不仅要使她战胜困难,还要把她拯救出来。

  罗丽妲低下头坐了一会儿,然后抬起温柔的眼睛望着毕诺业问道:“你真的会全心全意地相信偶像吗?”

  “不,我不相信!”毕诺业毫不犹豫地回答说,“对我来说,偶像并不是神,它只不过是一种社会象征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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