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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这时候,毕诺业郁郁不乐地看着桌子上那束被人拒绝了的白夹竹桃,自尊心受到了打击,心想:“就算是为了礼貌,罗丽妲也应该接受我的这束花呀。”

  突然之间,门外传来了脚步声,苏查丽妲看见哈兰走进屋,吓了一大跳,她那吃惊的表情这样明显,哈兰看了她一眼,她的脸就刷地红了。

  哈兰一边坐下,一边对毕诺业说:“喂,你的戈拉先生今天没有来吗?”

  “你问这个干什么?”毕诺业对这句多余的问话很不高兴,便反问道:“你找他有事吗?”

  “看见你而看不见他,倒是少有的事,”哈兰回答,“所以我要问问。”

  毕诺业感到非常恼火,他怕流露出来,便生硬地说:“他不在加尔各答。”

  “我想是讲道去了吧,”咍兰嘲笑说。

  毕诺业更加生气了,坐在那里一声不响。

  苏查丽妲默默地离开了屋子。哈兰立刻站起来跟在后边,但她走得太快了,追不上,便在后边喊道:“苏查丽妲,我要和你说句话。”

  “今天我不舒服,”苏查丽妲回答,说完便走进她的寝室,把门关上了。

  芭萝达太太现在回来了,把毕诺业带到另一间屋子,教他怎么演那出戏。过了一会儿,在他回来的时候,发现桌子上的花儿已经不见了。

  罗丽妲没有参加那天晚上的排演。

  苏查丽妲呢,一个人在寝室里一直坐到深夜,腿上放着没有打开的《以基督为榜样》,从屋子的一角呆呆地望着漆黑的天空。在她眼前,幻景般出现了一片不知名的、奇妙的景色,她在那儿看到的,在某些方面,和她过去经历过的一切迥然不同。那边的灯光,就像黑夜里的星星珠串,她彷佛置身在一个神秘的、无法描绘的远方,不由得产生了一种敬畏的感觉。

  “我的生活过得多么没有意义呀,”她心里想,“我一直认为确凿无疑的事,现在却变得十分可疑了。我每天做的,似乎都毫无意义。在那个神秘的王国里,说不定一切知识都会变得完美,一切工作都会变得高尚,人生的真谛也终于会显示出来。这个奇妙、陌生、可怕的王国,是谁把我带到它的门前来的呢?我的心儿为什么这般颤抖?我想前进,我的腿为什么抬不起来?”

  【第二三章】

  接连好几天,苏查丽妲花了许多时间去做祷告,而且好像愈来愈需要帕瑞什先生的支持了。有一天,帕瑞什先生一个人在屋里看书,苏查丽姒走进来静静地坐在他身旁,帕瑞什先生放下书问道:“亲爱的拉妲,有什么事吗?”

  “没事儿,爹,”苏查丽妲回答,开始整理他写字台上的书籍和纸张,虽然原先一切都已经是够整齐的了。过了一会儿,她说:“爹,为什么您不像从前那样让我和您一起看书呢?”

  “我的学生已经从我的学校毕业了,”帕瑞什先生充满了深情地微笑说,“现在你可以自己理解事物了。”

  “不,我什么都不懂。”苏查丽妲不同意地说,“我要像从前那样跟您一起读书。”

  “好的,就这样吧,”帕瑞什先生表示同意,“我们从明天开始吧。”

  “爹,”苏查丽妲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道,“那天毕诺业先生谈到种姓,您为什么不把这个问题给我解释一下呢?”

  “你知道,亲爱的孩子,”帕瑞什先生回答,“我总是希望你们几个姑娘独立思考,而不只是间接地接受我或任何人的意见。在别人心里还没有真正产生疑问之前,便给予教导,就像肚子还没有饿便给他饮食一样——它会使人倒胃口,并且引起消化不良。不过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提出问题,我随时都可以把我所知道的告诉你。”

  “那么,好,”苏查丽妲说,“我现在就想问您一个问题:我们为什么要谴责种姓差别?”

  “你在吃饭的时候,如果有一只猫在你身旁吃东西,那倒没有关系,”帕瑞什先生解释说,“但如果某些人一走进屋子,你就得把吃的东西扔掉。种姓制度使一个人如此轻视和侮辱另一个人,我们怎么能不谴责它呢?要是这还不算罪过,我不知道什么才算。这样看不起他们同胞的人是永远不会成为伟大的人物的;反过来,他们也会受到别人的轻视。”

  “现在我们的社会道德败坏,产生了许多罪恶,”苏查丽妲重复着戈拉说过的话,“而那些罪恶侵入了我们生活中各个领域,可是我们因此就有权责备那些本质的东西吗?”

  “如果我知道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那些本质的东西,”帕瑞什先生像往常一样温和地说,“我就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了。不过在我们的国家里,实际上我看到的只是人与人之间的互相憎恶——而这种现象使我们的人民一再分裂。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去仔细研究某些虚构的‘本质’的东西,能够得到什么安慰吗?”

  “不过,”苏查丽妲问道,又一次重复戈拉的话,“用公正的眼光看待一切人,难道不是我们国家一个主要的真实情况吗?”

  “公正的眼光,”帕瑞什先生说,“是一种理智方面的成就——它和心灵毫无关系。那里既没有爱也没有恨,它超越了好恶的范畴。然而人的心灵绝不可能在不能满足心灵渴望的抽象概念里得到安宁。因此,尽管我们的国家有这种哲理上的平等,但我们还是看见低种姓的人连神庙也进不去。如果在自己的殿堂里也没有平等,那么,我们哲学中有没有平等的概念又有什么关系呢?”

  苏查丽妲在心里默默地思考着帕瑞什先生的话,努力去理解它们,最后她问道:“爹,为什么您不把这些道理给毕诺业先生和他的朋友讲讲呢?”

  帕瑞什先生微微一笑说:“他们不理解,并非由于没有这份聪明,他们倒是太聪明了,不想去理解;他们喜欢的是给别人讲解!一旦他们有了这个欲望:从最高的真理——也就是正义——的观点去理解事物,他们是用不着依靠你爹的智慧来给他们解释的。目前,他们从一个完全不同的立场看问题,我的话对他们不会起什么作用的。”

  苏查丽妲过去虽然怀着尊敬的心情仔细听戈拉讲话,但他用不同的标准看问题,这使她十分苦恼,也使她不能从他的结论中寻求安慰。帕瑞什先生给她谈话的时候,她觉得内心的矛盾暂时是解决了。随便什么时候,如果有人认为戈拉、毕诺业或任何人对某一个问题能比帕瑞什先生懂得更透澈,她是绝不会同意的。要是有人和帕瑞什先生的见解不一致,她就要生他的气。不过最近,她不能像从前那样随便蔑视戈拉的看法了。为此,她感到烦躁不安,恨不得像小时候那样,经常藏在帕瑞什先生的翅膀底下。

  她站起来,走到门前,又转回来,用手扶着帕瑞什先生的椅背说:“爹,今天让我和您一起做晚祷好吗?”

  “当然好,亲爱的。”帕瑞什先生说。

  晚祷之后,苏查丽妲回到自己的寝室,关上门,坐下来尽力反驳戈拉说过的那些话。

  但戈拉容光焕发、充满自信的面孔立刻浮现在她面前。戈拉的话并不只是话,而是他本人。他的话有形象,有动作,有生命。他的话充满了力量,充满了痛苦;力量来自信仰,痛苦出于对祖国的热爱。反对他的见解解决不了问题,你要反对,就得反对他这个人——而且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她怎能忍心用手把他推开呢?苏查丽妲觉得心里面进行着一场非常激烈的斗争,她不由得哭了。他竟能使她陷入如此狼狈的境界,而又这样无动于衷地离开了她,这使她感到痛心,因为痛心,又感到十分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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