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泰戈尔 > 戈拉 | 上页 下页
三二


  因此,第二天毕诺业说:“跟我一起到帕瑞什先生家去吧,他常常问起你,”戈拉立刻就答应了。他不但答应去,而且不像从前那样无动于衷了。原先,他对苏查丽妲和帕瑞什先生的几个女儿丝毫不感兴趣,后来还对她们采取过一种轻蔑和敌视的态度,可是现在他真诚地希望较多地了解她们。他很想知道这到底是一股什么力量如此强烈地吸引着毕诺业的心。

  他们到达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哈兰正在楼上客厅的台灯旁给帕瑞什先生读他用英文写的一篇文章。说是读给帕瑞什先生听,只不过是一个幌子,他的真正目的是要给苏查丽妲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她在桌边静静地听着,用一把棕叶扇挡着晃眼的灯光。她生性柔顺,尽量要求自己耐心地听着,不过有时也不免心不在焉。

  仆人进来通报戈拉和毕诺业来了,这把她吓了一跳。她站起身,想离开屋子,帕瑞什先生拦住她说:“拉妲,你上哪儿去?来的只不过是我们的毕诺业和戈尔罢了。”

  苏查丽妲有点心慌意乱地坐了下来,不过哈兰沉闷乏味的文章被打断了,心里倒也松了一口气。

  能够再看见戈拉,她当然觉得很激动,但想到哈兰也在场,便又不免有些害羞和不安。是怕他们又吵起来,还是怕别的,这就很难说了。

  一听到戈拉的名字,哈兰就感到浑身不自在。他勉勉强强地给戈拉还了一个礼,便满面怒容地坐在那里闷声不响。至于戈拉,一看见哈兰,便立刻精抻抖擞,斗志昂扬了。

  芭萝达太太带了她三个女儿出门作客,帕瑞什先生说好晚上要去接她们。他正准备走,戈拉和毕诺业便来了,他只好留下。等到不能再拖延的时候,他小声地告诉哈兰和苏查丽妲,他将尽快回来,嘱咐他们好好招待客人。

  “招待”很快就开始了,因为没一会儿,就爆发了一场激烈的舌战。引起争论的原因是:在加尔各答附近有一个县,县长名叫布朗罗,在达卡的时候,帕瑞什先生和他关系不错。他和他的妻子很尊重帕瑞什先生,因为他没有把老婆和女儿们关在家里。每年在他生日那天,这位洋大人总要举办一次农业展览会以示庆祝。芭萝达太太最近去看过布朗罗太太,照例吹嘘了一通她几个女儿在英国文学和诗歌方面的才能。于是这位洋太太热情地建议说,副省长和他的夫人今年要来参加农展会,如果帕瑞什先生的几个姑娘能为他们演一出英国短剧,那就再好不过了。芭萝达欣然答应,今天就是带着女儿到一个朋友家排演去的。他们问戈拉有没有可能去参加这个展览会,戈拉用不必要的粗暴态度回答说——“不去!”接着便就英国人和孟加拉国人的关系以及他们在社交方面存在的困难等问题展开了一场激烈的争论。

  哈兰说:“过错在我们自己这一边。我们不配和英国人交朋友,因为我们有这么多的坏习惯,而且十分迷信。”

  戈拉回答说:“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不管我们多么卑贱,只要到处活动想钻进英国人的圈子,就应该感到羞耻。”

  “不过,”哈兰反击说,“真正值得尊敬的人,英国人接待他们的时候,是会尊敬他们的——比方说,对我们这一家朋友就是这样。”

  “尊敬一些人,只能使其余的人更加难堪,照我看来,这只能说是一种侮辱。”戈拉说。

  哈兰不久就气得失去了理智,戈拉不断地刺激他,很快就使他听任自己的摆布。

  争论这样进行着的时候,苏查丽妲一直藏在扇子后面,两眼注视着戈拉——他们的话在她的脑子里并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如果她知道自己一直看着戈拉,她一定会觉得羞愧,但她完全忘掉了自己。戈拉坐在她对面向前探出身子,伸出有力的双臂。灯光照在他那宽阔白皙的额头上,只见他有时发出傲慢的笑声,有时又生气地皱紧眉头。然而在他所有的面部表情里,都显出一种庄严的神态,说明他不是在夸夸其谈,他的见解都是从多年的深思熟虑和实践中得来的。不仅是他的语言,就是他的面部表情和身体动作彷佛也都显示出坚定的信心。苏查丽妲看着他,心里感到十分惊奇,她长了这么大,彷佛第一次看见一个真正的男人,他和普通男人很不一样。相形之下,在他旁边的哈兰先生就显得这般无能,他的面貌、姿势,甚至服装都变得滑稽可笑了。她曾多次和毕诺业讨论过戈拉,觉得他只不过是一个有着自己明确主张的特殊教派的领袖,顶多可以为国家做点事罢了。现在,看着他的脸,她可以超出一切教派利益和偏见,看见戈拉本人。她生平第一次看清了一个男人是什么样的,他的灵魂是什么样的,这种难得的经验给她带来了无上的快乐,她甚至完全忘掉了自己。

  苏查丽妲全神贯注的表情没有逃过哈兰的眼睛,因此他无法集中精神来进行辩论。最后,他终于烦躁地站了起来,用对亲人说话那种口气对她说:“苏查丽妲,你到隔壁来一趟好吗?我有话跟你说。”

  苏查丽妲像挨了一拳似的向后缩了一下,因为哈兰虽然和她很熟,可以那样和她说话,而且在别的时候她也不会在意;可是今天,在戈拉和毕诺业面前,这样做就等于侮辱她,特别是戈拉那样地瞥了她一眼,使她更加不能原谅哈兰对她的冒犯。起先,她装作没有听见,但当哈兰有点生气地重复:“苏查丽妲,你没听见吗?我有话要跟你说,请务必到隔壁来一趟。”可是她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就说:“有话等父亲回来再说吧。”

  这时,毕诺业站起身来:“我想你们可能有事,我们走了。”苏查丽妲听了连忙说:“不,毕诺业先生,你千万不要忙着走。父亲请你们等他回来,他马上就要回来了。”她的声音里带着恳求,就像一只小鹿就要被人交给猎户似的。

  哈兰大踏步走出房门说:“我不能等他回来,现在就得走。”但一出房门,他立刻就后悔不该这样莽撞,却又想不出什么再转回去的借口。

  他走了之后,苏查丽妲羞得满面通红。她低下头坐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现在戈拉有机会来端详她的面貌了。他一向认为受过教育的姑娘都是傲慢偏激的,然而在她身上为什么一点儿也找不到这种痕迹呢?无疑,她长了一副聪明的面孔,但谦虚和害羞的性格却巧妙地把脸上的表情变得那么柔和。她的前额有如秋日蓝天那样洁白无瑕。她默默不语,但那欲言还休的嘴唇形成的柔和的曲线,多么像一朵娇嫩的蓓蕾呀。戈拉从来没有仔细观察过一个新式妇女的服装,连看都不看便嗤之以鼻,不过今天裹在苏查丽妲身上的这件新式的纱丽却显得十分美妙。

  她把一只手放在桌子上,当它悄悄地从上衣的褶袖里伸出来的时候,戈拉觉得它就像是从一颗真挚的心里吐露出来的美好的信息。在苏查丽妲周围恬静的傍晚的灯光下,整个房间、房间里的阴影、墙上的画以及全部整洁的家具构成了一幅完美的图画;其中引人注目的并不是这些实物,而是经过一个女人灵巧的双手接触之后所形成的家。这一切,剎那间都展现在戈拉的眼前。

  戈拉望着她,渐渐地觉得她的每一部分,从垂在耳旁的头发到纱丽的边缘都变得十分真实和具体。在同一时间,他可以看见她的全身,也可以看见她细微的部分。


梦远书城(guxuo.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