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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唉,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讲讲也没什么关系。告诉你我也并不在意。他写的并不完全真实。他只是猜测而已。不过,他居然猜到那么多,我还是觉得很吃惊,我从来没有对他说过那天晚上的任何事。”

  罗西拿起一支香烟,沉思地把香烟的一头在桌上敲了敲,但是她并没有把烟点着。

  “正如他在书里说的那样,我们从医院回家。我们是走回去的;当时我觉得我没法子一动不动地坐在出租马车里,我觉得我身体里的一切都死去了。我早已哭得死去活来,再也哭不出来了,我累极了。特德想要安慰我,可是我说:‘天哪,你什么都别说。’后来他就什么都不说了。那时候,我们在沃霍尔大桥路的一幢公寓的三层楼上租了一套房间,只有一间客厅和一间卧室,所以我们只好把那可怜的孩子送到医院去;我们在寓所里无法照料她,而且女房东说她不希望把生病的孩子留在房子里,特德说她在医院里可以得到更好的照料。女房东倒不是一个坏人,以前做过妓女,特德常常和她闲聊,一聊就是几个小时。那天她听到我们回来了,就上楼来探问。

  “‘小姑娘今晚怎么样了?’她问道。

  “‘她死了。’特德说。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后来女房东把茶点给我们端来。我什么都不想吃,可是特德硬要我吃了点儿火腿。后来我就坐在窗旁。女房东上来收拾杯盘的时候,我也没有回头,我不想任何人和我说话。特德在看一本书,至少是装着在看,但他并没有翻动页数。我看见他的泪水滴在书上。我一直望着窗外。那是六月底,二十八号,白天已经很长。我们住的房子正靠近街的转角,我看着街上的人在酒店里出出进进,电车来来往往。我觉得白天好像永远没有尽头,后来突然我发现天黑了。所有的灯都亮了,街上人多得不得了。我觉得累极了,两条腿像铅一般沉重。

  “‘你干嘛不把灯点上?’我对特德说。

  “‘你要点灯吗?’他说。

  “‘坐在黑咕隆咚的屋子里没什么好处。’我说。

  “他点上灯,开始抽起烟斗。我知道抽口烟对他会有好处。可是我还是坐在那儿,两眼望着窗外的街道,我也不知道当时自己是怎么回事,只觉得要是我继续在房间里这么坐下去,准会发疯。我想到什么有灯光和人群的地方去。我想离开特德。不,倒不是那么强烈地想要离开他,而是想要离开特德正在思考和感受的一切。我们只有两间房。我走进卧室,孩子的小床还摆在那儿,但是我并不想看它。我戴上帽子和面纱,换了衣服,随后我回到特德跟前。

  “‘我想出去一下。’我说。

  “特德抬头看着我。我认为他一定发现我穿了一件新衣服,也许我说话的某种口气使他明白我并不要他陪我。

  “‘好吧。’他说。

  “在书里他设想我穿过公园,其实我并没有。我走到维多利亚车站,就叫了一辆马车去查令十字架〔注:伦敦一个不规则的广场。〕,只花了一个先令。接着我顺着河滨街走去。出门前我就想定了要做什么。你还记得哈里·雷特福德吗?当时他正在阿德尔菲剧院演出,他是戏里的二号喜剧角色。我走到剧场后门,把我的名字报进去。我一直很喜欢哈里·雷特福德。我认为他有点儿放荡不羁,在金钱事务上也很会耍花招,可是他能逗你发笑;尽管他有缺点,但他却是个难得的好人。你知道吗?后来他在布尔战争〔注:1899年到1902年英国人与南非布尔人的战争。〕中给打死了。”

  “不知道。我只知道后来他不见了,在演出海报上再也看不到他的名字。我还以为他去做买卖或改行了。”

  “没有,战争一开始他就去了。他是在莱迪史密斯给打死的。那天晚上我等了一会儿,他就下来了。我说:‘哈里,咱们今晚去喝个痛快吧。上罗马诺饭店去吃点儿宵夜怎么样?’‘太好了。’他说,‘你在这儿等我,戏一完我卸了妆就下来。’我一见他心里就觉得好受了一些;那天他演一个出售赛马情报的人,只要看一眼他在台上穿着格子布衣服、戴着圆顶礼帽、露出一个红鼻子的模样,我就忍不住发笑。我一直等到戏演完,后来他下来了,我们就一起步行去罗马诺饭店。

  “‘你饿吗?’他问我。

  “‘饿极了。’我说。我是觉得饿极了。

  “‘咱们今儿去吃最好的饭菜,’他说,‘管他花多少钱。我告诉比尔·特里斯我要请我最要好的女朋友去吃宵夜,向他借了几镑钱。’

  “‘咱们喝香槟去。’我说。

  “‘为死了丈夫的女人〔注:原文是widow,在俚语中意为香槟酒。〕三呼万岁。’他说。

  “我不知道你以前有没有去过罗马诺饭店。那儿很有意思。你在那儿可以见到所有戏剧界的人士和赛马的人,欢乐剧院的舞女也常去那儿。那真是个好地方。还有那个罗马人老板。哈里认识他,我们一进去,他就到我们桌边来;他常用滑稽的、不流利的英文和人说话。我猜他是装出来的,因为他知道别人听了会发笑。要是他认识的哪个客人身上没钱了,他总会拿一张五英镑的钞票借给他。

  “‘孩子怎么样了?’哈里问道。

  “‘好些了。’我说。

  “我不想对他实说。你知道男人们有多滑稽;有些事情他们并不懂。我知道哈里要是知道可怜的孩子已经躺在医院里死了,而我竟然跑出来和他吃宵夜,那他一定会觉得我这么做实在不通情理。他会说他觉得非常难受以及诸如此类的话,可这并不是我需要的;我只想痛快地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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